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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择校与选专业 硅谷的高科技 华尔街的金融 古老的中医 世界顶级名校生的角力

择校与选专业 硅谷的高科技 华尔街的金融 古老的中医 世界顶级名校生的角力

穿亚曼尼的中医

簡介:
在全球創新中心的矽谷,頂著史丹福電機博士與伯克萊加大MBA雙重光環的主角,正意氣風發地準備迎來人生的另一個高峰,卻莫名地在董事會上被出賣。從此,命運將他拋出了原有的軌道,逼著他審視過往所相信的一切: 事業、金錢、健康、愛情與婚姻。隨著事情的演變,更多的人物和他的生命有了交集:作風詭異的名創投家、美麗強悍的女律師、成了殺人犯的同事、生活順遂的老友、罹患肝癌末期的父親、分手多年的前女友、各懷心思的家人、言詞犀利的中醫大師、欲語又止的通靈人,似乎給了他不同的解答,卻又產生更多的疑問。好勝又追根究底的個性,讓他在迷惑中開展了一條意想不到的出路,他決定要讓古老的經典智慧在高科技重鎮的矽谷發揚光大。然而,人生是一個迴,擺盪出去的鐘錘,似乎注定要衝擊回來 … (小說所有人事物皆為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楔子

轻轻按下按钮,白色薄纱窗帘一片片地往上收起,初升金黄色的阳光透射过整面的落地玻璃墙,整个房间顿时明亮起来。灰白色调的大理石与地毯,摩登线条简单的家具,宽敞的空间展现出精致低调的奢华。三十二层楼的高度往下看,脚底下的城市正在徐徐地清醒,早起的行人与车辆零散在十字街口,好像初生的幼苗一样,提醒人们又是新的一天的开始。

黑色微卷的头发,成熟的东方男子面孔,赤裸着上半身在地毯上做起伏立挺身,明显的胸膛与手臂肌肉线条,好像这个现代化房间的延伸,生命的张力与机器的强韧,在上上下下的动作里,让人闭气宁神的专注着。

淋浴梳洗完,从穿衣间里拿出一套剪裁十分讲究的黑色乔治‧亚曼尼西装。白色的French Cuff衬衫、银色袖扣、浅蓝色纯丝领带、古典的机械手表、 Cambridge Monk Oxford型式的黑色皮鞋,依序一一穿戴好,拿起了手机放入公事包,走出旅馆房间前,顺手拿起了吧台上的矿泉水瓶,才发现只剩下一点点水。

走出房间,穿过旅馆的长廊,来到电梯间。水晶灯下,大约三十朵香水百合插在宝蓝色的瓷瓶里,散放着浓郁的气息。电梯打开,里面站着一个穿着湖绿色套装,棕色头发盘成髻的年轻女子,对他点点头,问他:「几楼?」

他犹豫了一下,本来应该到一楼旅馆大厅,进入电梯才发现电梯是往上的。 「跟妳一样,三十三楼, 谢谢!」

「到Executive Lounge吃早餐?」女子笑着问。

「其实我已经吃过了,是想去拿杯水…」话声未落,电梯门已经打开,他让女子先出电梯,两人都朝着电梯门口「Executive Lounge」指示牌的方向走去。

「出差吗? 」跨进Executive Lounge时,女子转过头来问。

Executive Lounge有一整排比客房里更大片的落地窗围绕着半圆形的挑高空间,远方的山峦在晨曦中隐约可见,四盏漩涡状的银色金属片大型吊灯,映照着正中间以金色和深咖啡色为主调的座位区,右手边是一个吧台,一大早居然也坐着好几个人在喝酒,左手边一排长桌摆满各式冷热早餐。他迅速地审视着环境,回答道:「参加研讨会,妳呢?」

「也是参加研讨会,医疗与人工智慧,在市区的另一头,但是,我比较喜欢这家旅馆…」

「是吗?我跟妳去同一个研讨会,不过也是刻意选择住这里。」

「真巧,哦,我叫黛安…」女子伸出手,「我是…」正要和她握手时,突然,一位坐在吧台上的中年略肥胖的白人男子从高脚椅上倒下来,手按在胸口,一付心脏病病发的样子。黛安收回手捂着嘴尖叫一声,四周看到的人都吓到了,很紧张,酒保跳过吧台,匆促检查这位心脏病病发男子,大叫赶快叫救护车,众人一无所措的慌乱….

他自言自语地说:「上班的尖峰时间要到这么吵杂拥挤的闹区,救护车来的时候,他早就撑不住了…」,转身轻柔的对黛安说:「我可以借妳身上几样东西吗?」黛安一脸疑惑又尴尬的呆住了,他很有礼貌地把黛安发髻旁的几个细长发夹拿下来,走向那位心脏病病发的男子。他请众人让出空间,把这位心脏病患者身体摆了个大字形,把他胸口的衣服扯开,拿着发夹,往他手腕内侧、脚掌内侧、胸口及腹部叉了进去。众人一阵错愕,几个旅馆的人员慌乱地商量着,是该让他继续拿着发夹刺病患,还是该阻止他伤害病患。一名经理模样的女士匆匆地跑​​过来,大声地喊着:「先生,先生,请住手…」,那名酒保正想把他拉开时,这位白人心脏病病患开始好转,胸口剧痛开始减轻,呼吸变得平缓,脸上血色开始恢复,大家很惊讶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黛安一脸吃惊疑惑地看着他,他微笑地说:「虽然这是最快、最适合、也完全合法的医疗急救行为,等一下救护人员到达时,我还得花很多力气去解释我刚才做了什么, 或许会让我赶不上会议开场,所以,我得走了,…… 不好意思弄乱妳的头发,不过,妳头发放下来挺好看的!」

在众人疑惑又惊叹的注视下,他拿起一瓶矿泉水,走出Executive Lounge,坐电梯到一楼,穿过挑高的旅馆大厅,向代客停车拿车钥匙,开他双涡轮12汽缸的Mercedes-Benz S65 AMG走了……



会场上坐满了等候演讲者的听众,看似平静,大家却又忙着和四周的人交换名片、认识彼此。沿着进入会议的路线,许多研讨会工作人员及贵宾看到他走进了演讲厅,都想和他握手交谈,他很有礼貌和每个迎面而来的人和他握手寒暄几句,听到台上的主持人说着:「现在,就让我们欢迎今天的keynote speaker, Dr. ……」他缓缓稳健地走上了演讲台上,谢谢了主持人,拿出最新型的超大屏幕iPad ,演讲厅灯光变暗,高科技化的多重投影,在演讲会场几个大屏幕上显示各种不同的图样,生动地介绍医学上的问题,现代医疗花费过高等等,再延伸到为什么古老的中医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呈现了许多数据及临床病例后,他开始提高音调:「基于对现在的医疗体系及方法的高度不满意,目前高科技界在医疗领域上最想做的事情,是收集人们从诞生到现在的所有资料,无论是与生俱有的基因,每天食衣住行、喜怒哀乐的细节,去过地方的温度、湿度、污染指数,每次生病情况、服药反应,甚至到每天看的电视、读过的网页等等,所有与一个人​​有关的资料,我再次强调是所有资料,把数百万人的所有资料通通收集起来,然后做庞大的大数据分析,把现有的医学思维放在旁边,希望找出全新而意想不到的连结,重新建立人体健康与生病的模型。然而,目前遇到最大的问题是,收集了那么多的资料以后,该如何着手分析?盲目的找寻关联性,比海底捞针还难,即使好像看到了一点点足丝马迹,下一步该收集什么样的资料?依然又卡住了。整个高科技界为这样大的一面墙挡在前面感到束手无策,再多的穿戴式零件、物联网、网路病例整合等等,也只是garbage in garbage out而已…」

他拿起主办单位准备的矿泉水,轻轻喝了两口,继续说:「反观中医,中医或许是人类最早也最完整的大数据分析,怎么来的已经不知道了,原始资料及分析验证的细节也已经无法考证了,但是,分析最后的结果,整个人体运作的模型,却流传下来了。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两千年前黄帝内经说肺主忧,到现在才有医学研究显示,长时期忧虑的人得到肺癌的机率比一般人大很多倍…」

他把投影片倒回到刚才讨论过的许多临床病例,自信中带有对病人关怀的眼光看着听众说:「不但人体运作模型已经有了,连如何利用天然的药材及简单的针灸来改变人体的方法也有了,在临床治疗上,不断地证明中医理论的正确性,端看使用者能否发挥其精髓。相信在不久的未来,我们一方面从卓越的中医临床病例来反推,帮助西医重新建立更正确的人体病理学,另一方面,藉由更完整的大数据分析,来证明中医人体运作模型的正确性,当这两者接轨的时候,就是中医重新引领世界医学的时候。这也正是突破目前人类医疗知识瓶颈的契机,更是彻底拯救各国濒临破产的医疗体系的最好方法。」

演讲刚刚到一个段落,还等不及主持人开放问答时间,很多现场观众就已经抢着问问题。连着几个医学与科技方面的问题,突然有位年轻的学生,面带尴尬及好奇的表情问到:「你为什么总是穿着那么讲究,像一位投资银行家,举手投足一点都不像我们心中中医的样子…」

他笑着说:「这是个人的喜好与风格,或许和我以前的背景与经历有关系。不过,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来想想你的问题,为什么一般人无法把中医和时髦精致的西装连结在一起?似乎觉得两者形象差很多?好像中医都应该看起来老老的、头发白白的, 穿着长袍马挂或唐装,如此才能透露出中医的古老神秘?在我看来,中医,虽然古老,但是一点都不神秘,非常科学,也很美。而美的东西是跨越时空的,和最现代的事物放在一起,不但不冲突,反而可以让对人的关怀透过美学的过滤,更加人性化… . 当然,对病人来说,只要是能治好病,中医穿什么并不重要。」

群众响起一阵笑声,主持人指着一个举着手的年轻女孩说,这是最后一个问题。她问道:「你提到和你的背景有关,我们都多少听过你的故事,以前是做高科技和公司并购,和中医是完全不相关的。我想问的是,这一路走来,转换的过程,是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吗?怎么知道会是正确的决定?你现在回头看,有什么是关键的时刻改变了一切吗?」

他对女孩点点头,说道:「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也是许多二三十岁年轻朋友都会有的疑问,不止是对于职业选择,对于人生中的许多决定,我们都会迷惘。但是答案不是两分钟可以说得完,也许要讲两个小时,也许可以开一门课。 对于你的问题,简单的说,答案是不,一切并不是那么自然而然,做决定也不是顺理成章,即使是现在回头看来… 让我先这么说吧,许多人觉得Steve Jobs当年在史丹佛大学毕业典礼致词上讲的『connecting the dots』很有道理,当你回头看时,你会发现哪些点是你人生关键,哪些线是你做的决定,然后成就了你的人生。所以,年轻的朋友们会急切地想知道那些点在哪里,接下来该连到哪里去,当年的我也是如此。但是, 这几年临床看诊多了,看尽了生老病死,我体会了不一样的道理。人生,不是那些『点』把我们连结到那里,『人生就是那些点』。那些点有大事有小事,有的会连到别的事,有的是长存你心中,有的天天发生,有的只是短短几分钟却带给你一生的感动。如果我们能了解每一个点其实都为我们的人生注入了意义,我们对人生的观感会大不相同,我们会变得非常珍惜每一刻,珍惜每一个共处那一刻的人,我们会活在当下。而往往出乎意料之外的,当我们如此做的时候,做决定会变得比较容易,因为你会发现每一个眼前的点都是一颗颗闪亮的珍珠,都可以串成一圈圈美丽的珍珠项链。就如同今天这个演讲的场合,我很感谢大家,让我们在这一时空有了交会的点,让我能多一颗珍珠,也期望能帮助大家串出自己的珍珠项链。祝福大家都有健康美好的人生!谢谢!」

在众人的掌声中,他和主持人握手,对着观众笑着挥挥手走下讲台,一群与会者又簇拥而上,想和他握手、交谈、拍照, 他依旧耐心地倾听、回答、合影。然而,在镁光灯的闪烁中,他的思绪像被强大的漩涡卷到大海底一般,回到十多年前…………





[ 本帖最后由 kangkangma 于 2016-9-5 09:2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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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加州大多数城市渐渐展开晴朗温暖,日日蓝天白云的好天气。位在旧金山湾区中心点的巴洛阿图市(Palo Alto),如它西班牙名所指的「高树」之意,此刻参天古木绿意盎然,树下姹紫嫣红,虽然早晚仍有些寒意,已经透露出夏天将到来的气息。

这家国王大道(El Camino Real)上的星巴客似乎永远是人潮汹涌,更不要说现在是星期一早上七点半,长长的队伍都快要排到外面去了,店员们个个忙得不可开交。然而,当唐云汉推门走进来的时候,所有的店员都瞥了他一眼,尤其是丽莎。

丽莎当然认得唐云汉,他是这里的常客,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来报到,点一杯摩卡咖啡加上一份面包带走。在丽莎眼里,唐云汉是一个挺好看的亚洲男子,一头黑色略卷的黑发,稍稍盖住他高而饱满的额头,两道剑眉下是一双坚定明亮的眼神,看着人的时候,总有点意味深长的样子。丽莎特别喜欢他的笑容,有一股孩子般的纯真,带着一种莫名的感染力,让人嘴角也禁不住跟着向上扬。当然,让丽莎最贴心的,是唐云汉对店员发自内心的关心和尊重。硅谷的天之骄子太多了,走进星巴客的那些工程师,穿着短裤凉鞋,都可能坐拥着几百万的股票,更不要说那些身家上亿的创投家和创业家们,像丽莎这样的小店员,在这遍地黄金的地方,实在是太平凡了。其实,说真的,其他客人们对店员们都很客气,对身材微胖但长得很可爱的金发丽莎也常有恭维之语,然而,丽莎觉得很少人是真的在意他们,没办法,那是个不同的世界。唐云汉却是例外,而且不只是对丽莎,对其他人也是,他总是那么真诚又温和,他的目光让人感到一种在乎的暖意,丽莎喜欢看到唐云汉。

而今天的他,「天啊」,丽莎忍不住在心里惊呼,「实在是太帅了」!

唐云汉穿着一套正式的西装,丽莎从没看过他穿得这么正式。平时唐云汉多半是休闲衫配牛仔裤,偶而是衬衫加西装裤。有人打趣得说,在硅谷开公司成功的都穿着T-shirt,西装毕挺的反而是卖汽车或房子给那些百万富翁的销售员或仲介。可是,穿着西装的唐云汉绝不会让人误认为汽车销售员,你会猜他是一个要去接受商业周刊或时代杂志的专访的年轻企业家。那是一套剪裁极合身的棕色西装,丽莎猜是欧洲的牌子,把唐云汉修长的身材显得更俐落。里面是浅黄色的衬衫,配着一条褐金色相间的Burberry经典格子纹领带,衬得唐云汉那张俊秀的脸英气十足。更重要的是他脸上的神采,像是发了光似的,那是一种融合了高度自信与满足的神情。是的,那是成功的表情,是处在巅峰状态的人才有的光芒。丽莎发现唐云汉成了店里目光的聚焦点,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看着他,打量着他。光芒四射的人,你是无法不去注意的。

「嗨~丽莎!还好吗?看你们忙成这样!」

「嘿~看看你,像个明星!什么重要的事?是不是要告诉我你的公司要上市了?」

唐云汉笑了,「嗯~妳真会说话!不过,还不能说,总之,是好消息!」

「这么神秘…除了摩卡,今天还要什么?」

「不了,谢谢妳,摩卡就好,待会儿有早餐会议。妳放心,能公开时的时候,我一定会告诉妳!」

「真的?也会请客?」丽莎才刚说出口,就为她的突兀感到一些些的不自在。

唐云汉看着丽莎,「没问题,而且…我保证绝对不会只请咖啡!」

丽莎听到了最后,心都快跳出来。

等她定过神来,唐云汉已领了他的摩卡朝丽莎挥挥手走出去,丽莎第一次发现有人连背影也可以那么好看。她心想,迎接他的将是怎样辉煌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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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云汉驾着他的黑色BMW M3,在101高速公路上缓慢的前进,一反平时遇到塞车就要不耐烦,此刻他的脸上还带着微笑。丽莎猜的没有错,这一天对唐云汉来说将是个重要的日子。他看看仪表板上的时间,七点55分,再过五分钟,麦瑞科技就要公布季度营运报告,同时要宣布他们以两亿美金收购艾比客系统的消息。两亿美金对麦瑞科技来说没什么,对艾比客系统却是一笔不得了的数字。艾比客系统从成立那一天起就没有过盈余,十年来烧掉了投资者好几亿美金。最大的投资者博得实业,这些年来一直想尽办法要卖掉艾比客系统,找过好几家华尔街的投资银行,然而,这些投资银行报出来的可能卖价低得让艾比客系统和博得实业都觉得羞辱,尤其是这两家公司的董事长:亨利‧乔可司,最后一次当场就轰走了投资银行家。九个月前,年仅三十三岁的唐云汉接下了艾比客系统的财务长,上个星期五,麦瑞科技签下了并购案同意书。

「哔!」的一声,唐云汉的手机显示有新的邮件,是亨利发给所有高阶主管的信,发布麦瑞科技的并购新闻稿。这是意料中的事,不同的是,现在可以公开,也可以庆祝了。不过,唐云汉的心思不止于此,并购案是他一手打造的艺术品,他从接手那一天就知道成功是志在必得的。这可不表示得来容易,九个月来他没有一天工作少于十五个小时。这么拼命,为的并不是金钱上的报酬,唐云汉不是创办人,他是被雇来的打手,不像一般公司被并购后,执行阶级会得到一笔为数可观的奖金,艾比客系统这个案子成功以后,唐云汉只会有二十五万美金入帐,外加一些麦瑞科技的股票选择权,虽然不无小补,这是无法让唐云汉如此卖命的。真正让唐云汉兴奋的,是八点半即将召开的董事会议,他知道,除了并购案,另一个消息也将公布,那是亨利给他的承诺。

八点15分,圣塔克拉拉(Santa Clara),艾比客系统。

唐云汉停好车,拎起了他的Tumi公事包,往艾比客大门走去。门锁着的,还太早,平常开门的萝拉通常八点半才会来。唐云汉只好掏出员工卡开门,接着想了一下,决定把它夹在皮带上。艾比客系统内部也很多地方要用卡才能开,今天这种情况下,他肯定要整个公司跑来跑去的,一直掏出来太麻烦了。但是,穿着这样一身西装却挂着个员工卡在胸前真的不太相配。唐云汉心想,发明员工卡的人品味很有问题。唐云汉是朋友们公认的雅痞,用的东西不在贵也不在多,对人性化的功能和艺术化的表现却有极高的要求。

唐云汉走进他的办公室,放下公事包,他看着这间十平方尺的带窗办公室。不管再忙,唐云汉的桌子一定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是他年少以来就保有的好习惯。书柜里一排排档案夹里摆着厚厚的文件,纪录着他近一年来的心血。真该把东西收一收,他边想边朝会议室走去,有人叫住他。

「Brian! 」

Brian是唐云汉的英文名字,布莱恩,是很久以前在台大念书时,一个外文系的女孩子给他取的。唐云汉一直记得她边看着他边说出这个名字时的表情,从此这就是他的英文名字。

唐云汉回过头去,是艾比客的执行长,里欧‧罗得。

里欧‧罗得今年五十五岁,可是他发福的中广身材,灰白的头发,总让人觉得他已经六十好几。他有点喘,显然是为了追上唐云汉走快了几步。

「嗨,里欧!」

里欧看见转过身来的唐云汉先是楞了一下。

「嗯~很棒的西装!」

里欧有点欲言又止,唐云汉瞥见几个董事也走过来,里欧顺着他的目光,抽了一口气,停了半晌,最后只说一句:

「我们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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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云汉和那几个董事边打招呼边拿了个可颂面包,手上还拿着刚才买的摩卡咖啡,坐进了会议室的皮椅里。

这间会议室,是艾比客系统整栋楼,除了董事长办公室以外,唯一称得上豪华的房间,不像其他的地方一切从简,这里摆着一套昂贵的红木会议桌,配上黑色的旋转皮椅,墙上还挂了几幅画。董事会,高阶主管会议,重要的访客会谈都在此进行。亨利最后一个走进来,像往常一样,他脸上总带着公式化的笑容。五十六岁的亨利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像四十多岁,当他站在里欧的身边时,常有人把他们俩的头衔搞错。不过,很快的人们就会明白为什么亨利才是老大,他是个天生的演说家,一开口就有着不凡的魅力。当他想要说服你做一件本来你极不甘愿做的事,他会在谈完后让你觉得,能替他做这件事真是修了几辈子才有的福气。当他推销一个初创公司的投资案时,他会说得让你相信,这是千载难逢大捞一票的罕见机会。不过,拜艾比客系统之赐,最近几年没这么容易了。

会议开始,亨利开始说明艾比客系统被收购的情况。唐云汉听着,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一个作家听到别人在朗诵着自己的作品,尽管那是个出色的朗诵者。唐云汉对亨利的感觉有一点点复杂,当然,他是感激亨利的知遇之恩的。他们有着非常相似的背景,一见如故,亨利几乎是当场就决定要让年轻的唐云汉接下卖掉艾比客系统的重责。对亨利来说,艾比客系统是他卡在喉咙里的一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十年前判断错误的代价,却是有苦说不出。他非但不能撤资,不能让它倒,还要在各种可能的场合下继续画着大饼。然而,即使是最资浅的财务分析师也看得出艾比客系统是个烫手山芋,一个投资银行家甚至对亨利说就算是要付钱给买家都值得脱手。亨利每次都气得要发狂,「这些笨蛋」,他心里想,商品的价值从来就不是算出来的,只要找对了对象,说得出故事,垃圾也可以当黄金来卖。他要的是一个聪明绝顶,一个能说故事,能算财务模型,还要懂得无线通讯与晶圆厂的人。难就难在会前两者的人很容易找,三个都会的就不容易了。当他在斯坦福大学校友会上遇到了一表人才,同时有斯坦福大学电机工程博士和加大伯克利分校MBA的唐云汉时,亨利觉得他也许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唐云汉没有让亨利失望。亨利请唐云汉到艾比客公司来详谈,唐云汉仔细看了财务报表几分钟后就告诉亨利,他至少可以卖到一亿美金,但是一切要由他来主导。亨利当时简直要怀疑自己听错,多少次他听到的是少了一个甚至两个零。一亿美金当然还是让这个投资案血本无归,但是却是个很好的下台台阶,不至于让他名声扫地。当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和财富到了某一个层次,台面上的东西远重于实际的内容。亨利很快的恢复了镇定看着唐云汉,确定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丝夸大的成分。

唐云汉解释说,艾比客根本的问题在于手机晶片市场和基地台晶片市场的冲突,艾比客这几年来,一直想利用基本上相同的技术,同时进攻手机晶片市场和基地台晶片。然而,手机晶片市场在于打价格战,为了压低成本,晶片应该找台湾公司做晶片代工。可是,基地台晶片有着严格的技术规范及要求,若想打入像爱立信(Ericsson)那种世界级的基地台制造商,必须拥有自己的晶圆厂,才能掌控其中的关键制程。艾比客正处在一个两难的困境,艾比客刚成立时,为了要卖基地台晶片而建造了自己的晶圆厂,这个晶圆厂至少得使用到百分之六十的产能,才能在造价上打平,但是,基地台组件的生命周期在十年以上,更新速度很慢,以至艾比客无法大量的打入基地台晶片市场,销售量最多只能填满百分之二十五的产能。几年前,亨利把里欧从摩托罗拉(Motorola)挖来当艾比客的执行长,里欧的第一个决策就是利用同样的技术进入手机晶片市场,里欧以为如此便可以用手机晶片的销售量来填满晶圆厂的产能。从大公司训练出来的里欧,万万也没想到,不论怎么填满艾比客自家的晶圆厂,艾比客的手机晶片制造成本,也无法跟台积电或联电比,艾比客只好忍痛降价,手机晶片卖越多,赔的越多。而基地台晶片上赚的钱,只是帐面上的游戏,基地台晶片的制造成本,好像因晶圆厂的产能增加而降低,因而能有所净赚,追根究底,那是从手机晶片事业上转赚而来的,艾比客的财务破洞,只是越补越大。

亨利听了,很想立刻把里欧开除!

唐云汉接着告诉亨利,他要把公司拆开来卖,兜售的是智慧财产权和技术部分,但最后会让买主急着连晶圆厂一起买,所以可以推高价钱。买主将锁定上市公司,一家急需要找一个「好的新故事」给华尔街听的公司,而那家公司最好有一个急着想把自己手上的股票高价卖出的执行长。听到最后一句,亨利实在佩服自己的识人之明,他告诉唐云汉,他会马上要董事会批准让唐云汉以财务长的名义,全权主导卖掉艾比客系统的一切策略和决定,他自己也会在底下尽全力支持唐云汉。

唐云汉空降艾比客系统财务长的消息在公司内造成一阵恐慌和混乱,除了里欧以外,其他几个高阶主管刚开始对唐云汉相当抗拒,谁都知道亨利急着要收掉这个烂摊子,但找一个这么年轻的家伙来,是要贱卖公司到什么程度?创办人兼技术执行长的大卫‧费尔尤其气愤,他始终坚信自己的技术是天才之作,如果不是亨利一开始就决策错误,艾比客系统早就上市了,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他甚至对里欧说亨利是疯了吗?到哪里弄来一个长得像电影明星的小子,又不是在卖古龙水。另一个一向沉稳的创办人兼营运长高平也忍不住发飙,亨利十年来不停的画饼充饥,他都强迫自己接受了,毕竟亨利一手创办了博得实业,虽然一直没能壮大成高科技业的一级公司,到底也是个大型的科技集团,跟着他总该错不到哪里去。可是找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来卖公司?年轻人搞技术是矽谷的特色,可是财务长?尤其是像艾比客系统这样一家问题一堆的公司?

唐云汉很快就证明了他自己,也证明了亨利的眼光。他花了一个星期和所有核心员工面谈,问的问题句句切中要害。麻省理工学院出身的大卫和唐云汉谈完后,不得不承认斯坦福的毕业生称霸硅谷不是没道理的,他原本以为要花上两小时才能让这小子稍微搞懂他的技术在干什么,没想到唐云汉听不到二十分钟后就开始提问题,接着还指出他其中一套演算逻辑中的瑕疵。而当唐云汉第一次召集高阶主管开会,投影机上射出了他做的财务模型时,华顿商学院毕业的高平打从心里佩服这个年轻他一轮的小老弟。然而这还只是开始,接下来唐云汉拟定了一套兜售计画才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他要大卫和高平演一出和亨利翻脸的戏,为的是一项好不容易研发出来的技术得不到亨利的支持,这个技术若被用在新一代无线晶片上将大幅减低杂讯的干扰,可是亨利坚持市场还没成熟到要用这样高成本的晶片,他不愿意再洒钱到没被证实的新产品。三个人从会议室一路吵出来,大卫甚至扬言要辞职,员工们个个在打探消息,流言很快就传开了。当唐云汉那些做财务分析和写产业评论的朋友们找他出来喝咖啡问东问西时,唐云汉显得很为难,最终要他们当成八卦听一听算了,千万别传出去。很快地几家无线通讯的大厂纷纷私底下打电话给大卫和高平,探听他们跳槽的意愿,得到的是无奈的回答,他们的技术已申请专利,而且晶片原型也在公司内通过初步测试,专利权利当然全都属于公司,光走人是没用的。除非,对方愿意出资买下。不出所料,几天后,对方就表示愿意谈。很快的,其他中小型的厂也来探听消息。接着,唐云汉、大卫及高平对每一通电话,每一场会议进行沙盘演练,目标是让大厂出个数字,让小厂在后面追加。唐云汉锁定两家上市公司会是最后的买主,因为他们包装得金玉其外的财务报表告诉唐云汉,他们急切需要「好的新故事」,越快越好,麦瑞科技正是其中之一。但在唐云汉正式出场谈以前,两家公司提的价钱都不到五千万美金。对只有专利和技术的收购而言,这个数字并不算太刻薄。麦瑞科技的执行长当初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他会同意加价到两亿美金,但是唐云汉猜得对,两亿美金若能让股票涨回到他上任前的价钱,那还不算是太贵的,何况,用的也不是他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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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还在讲,而且讲得兴高彩烈,眉飞色舞,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他一手主导的呢!唐云汉能理解他这么卖力的演出是为了什么,董事会里有两位来自硅谷知名的创投公司,对艾比客系统这个投资案非常不满意,几度要胁要清算认赔这个投资案。亨利不断的保证一定有比认赔更好的结果,只是需要时间。亨利需要他们继续挺他,还要挺他接下去的初创公司。艾比客系统不是第一个难收手的公司,更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只要有新的初创公司,新的资金,一切都不是问题。创投公司本来就不可能让投资的每个公司都赚个十倍出场,但是没赚钱的公司最后是怎么收尾的却很重要。亨利要很清楚的让他的创投伙伴们知道,再烂的摊子他也能收得漂漂亮亮。董事们显然还算满意,因为数字比当初承诺的还要高了一倍,他们可以对上面的大头们交差,这个投资案以上亿的金额被收购而终场,市场对并购案的反应看来也不错,「突破性的无线晶片技术」被分析师和各大媒体重复的转述着,推升了麦瑞科技的股价,也证明亨利是个有远见的企业家,虽然投资得早了些所以整体是赔钱了,但下一个他看上的初创公司肯定会有更高的报酬。当然,董事们在购并案里也拿到了分红,数字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有,那么这个关系就还值得继续。

唐云汉耐心地等着,听着亨利讲着如何让麦瑞科技多出了三倍来买整个公司,而不仅仅是当初想要的专利和技术而已。那是唐云汉两个月前和亨利吃午餐时解释给他听的。唐云汉半年前开始要求厂房加进一个新的程序,过程不必太完美,结果也不用完全准确,但他要求成功率至少要百分之七十。试了两个月后,测试部门通知高平和唐云汉,数据已可以到百分之七十三。唐云汉要高平盯着厂房从此开始改进程序,然后他带着这组数据去见麦瑞科技的执行长,东尼‧席亚。唐云汉告诉东尼,如果连艾比客系统的厂房一起买,麦瑞科技马上可以进入晶片的商业化量产,比他们自行找晶圆代工厂要快一年半,这对市场将是个意想不到的消息,马上会让股价大涨百分之三十以上。唐云汉接着告诉东尼这百分之三十是怎么来的,他估算了晶片的销售成长潜力,引用的数据都来自华尔街的首席分析师,一点也不夸张,也绝不会有人扯后腿。当唐云汉说完,面露微笑地看着这位在矽谷大大小小公司打滚了几十年,三年前好不容易成为上市公司执行长的东尼,两个人都知道签约只是迟早的事了。

亨利终于快讲完了,他感谢里欧和唐云汉过去近一年来的辛劳,完成了这件大事。艾比客系统大部分的员工都将直接并入麦瑞科技,外加一笔现金分红。没有被并入麦瑞科技的人员,比如行政部门和财务部门,将在并购案结束后,依资历重新评估进入博得实业。博得实业的财务长即将退休,财务部门将要重组,所以会有相当数目的职位出缺。

终于讲到重点,唐云汉等待的时刻就要到来,他不动声色的开始深呼吸,以平复他急速加快的心跳。两个月前的那个午餐,到底吃了什么唐云汉已经不记得,但他不会忘记亨利最后以无比激赏的眼光看着他,跟他说:「布莱恩,你好好干,要是艾比客真的超过一亿卖掉,你的前途会三级跳。我要让你成为我的接班人,把博得实业好好整顿一下。你知道吗?我的财务长一直嚷着要退休,现在看来是时候了!我需要的就是你这种真正懂高科技的财务天才,由你来当财务长,多做几个并购案,博得实业的股价不翻个几倍?」亨利拍拍唐云汉的肩膀,再强调一次:「年轻人,好好表现给我看,绝不会亏待你的!博得实业下一个财务长!」

亨利的承诺很有效,也来得正是时候。像所有的并购案一样,越到后来,越是大意不得,任何一点小差错都会功败垂成。虽然唐云汉说服了东尼,但麦瑞科技后面还有一群人要摆平。从董事会到财务长到技术长,一点点政治角力,一点点利益分配不均,都会让并购案胎死腹中。面对麦瑞科技那个趾高气昂的技术长,还有那个一出口就说厂房免谈且连技术都要砍一半价钱的财务长,让里欧在冷气房里频频拭汗,而大卫则几度火得差点要拍桌子。唐云汉总是气定神闲的让对方说完,然后开始一步步的拆招,对方挑衅的每个重要环节都被他非常有逻辑地引用各种数据,包括一些麦瑞科技自己才有可能算出来的内部资料,一个个的挡了回去,直到对方不吭声为止。会议中的每个人很快就发现,和唐云汉争论是不可能赢的,他的脑子转得太快,思路太复杂,口才太锐利。除非你想要在众人面前一再地显示自己似乎不太适合目前的职务,否则最好是早点闭嘴。不过,表面上不争论不表示暗地里不会找碴,麦瑞科技的律师送过来的第一份并购案同意书草稿,让唐云汉当下明白除了搞定技术和财务之外,他还要修改几乎每一个合约条文。在那些看起来是双方同意的项目下,隐藏着苛刻又陷阱重重的附带条件,连艾比客从旧金山请来的那个专门搞公司并购的律师楼首席合伙人,也没看出来麦瑞科技到底在搞什么鬼。等唐云汉一条条说明完且修正好之后,首席合伙律师怔了半晌没说话,而他身边那位美艳的女律师直嚷嚷着唐云汉没念法学院真是太可惜了。是有点可惜,唐云汉当时心想,人生可以学的东西太多了,如果有时间的话他还想拿个医学博士呢!

当上周五晚上九点半,东尼终于代表麦瑞科技签下唐云汉版的同意书时,唐云汉已经连续三个星期睡不到四个小时。前两天的周末他昏睡了一天半,他太需要好好睡一觉。他尤其需要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地等着亨利正式宣布他成为博得实业的财务长。此刻,唐云汉挺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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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名单,」亨利接着说,「我会和新任的财务长劳伦斯‧贾约华讨论后,由里欧发布给艾比客的员工,大约再一周左右。」

唐云汉全身像被电击一样,不可置信地看着亨利。劳伦斯‧贾约华是谁?不管是谁?怎么会这样呢?不是应该是他唐云汉才对吗?他几乎要费劲地抓住椅子,才不会让自己弹起来冲向前去。亨利的目光迎向唐云汉,那眼神里有一种很深的情绪。

「各位都知道劳伦斯‧贾约华是资深的财务专业人士,超过三十年的经验。」亨利似乎特意强调「三十年」,边说边直视着唐云汉,「而且我们合作多次,他会选择适当的人加入博得实业的。」
「里欧在处里完艾比客所有的后续工作后,将出任博得实业最近将要投资的初创公司当执行长,各位当然也同意,里欧是个出色的管理人才…」

唐云汉转头看着里欧,他的神情十分的不自在,似乎想要跟唐云汉解释些什么。感情上,唐云汉应该替里欧高兴,他是个老好人,从唐云汉来艾比客第一天起,里欧就对他完全地接纳,没有给过他任何阻力。但是要说里欧是个出色的管理人才,唐云汉实在没办法同意,他管艾比客管得是太糟了,公司会赔钱到这个地步,当执行长的里欧要负大半的责任,一开始决策就出了大错,写下了败笔,在管理上他其实又只是亨利的傀儡,没有过展现一点点执行长该有的魄力。

会议似乎是告一段落了,董事们纷纷站了起来,边聊着边走出了会议室。唐云汉深呼吸一口气,极力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亨利,能和你谈一会儿吗?」他边说边要站起来。

里欧伸手扯一扯唐云汉的衣服,亨利却立时制止了里欧开口。

「里欧,你先出去,我马上来。请把门带上,谢谢你。」亨利看着里欧关上了门,才转过来对着唐云汉说:「布莱恩,如果我是你,我会安静地回到办公室,马上开始写履历表,等到分红一进帐就辞职。你去面试的公司需要举荐的话,我和里欧都会称赞你,说你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当然,我的部分,确切的字句还要看你接下来要跟我说什么!」

唐云汉愤怒的看着亨利,这个骗子的眼中居然闪着胜利的光彩。好得意是吗?

「亨利,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过你刚才似乎忘了告诉董事会,麦瑞科技有三十天可以无条件地反悔这个并购案…」

亨利的脸刷地一下变色。

「你想威胁我?并购案没成对你更没好处!」亨利提高了声调。

「这很难讲,看我要的是什么!」唐云汉嘴角居然露出了微笑,是那种连商场的老狐狸看了都要心中一惊的笑容。

「你要怎么样?」亨利眼中冒着火。

「为什么?」唐云汉瞪了回去。

这回轮到亨利笑了,他的口气听起来十分轻蔑。

「为什么?如果你还需要问为什么,这不就是答案了吗?告诉你,年轻的布莱恩,企业晋升阶梯是没有捷径的。劳伦斯做了三十年,学到的就是不会追问老板为什么! 」

唐云汉心中一震,亨利的口气虽然不屑,但唐云汉却知道他在说实话。

「不问为什么的人没本事把艾比客卖到两亿元,你心里清楚的很!」唐云汉仍不认输,不过他突然想到,那不是表示已经输了吗?只是不承认而已。

「布莱恩,别搞错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本事,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绝顶的人。」亨利语调突然放缓,「相信我,对谁我都会郑重推荐你的才能。 」看到唐云汉明显地柔软下来,他顿了一下又说:「这么说吧,博得实业真的不适合你。你们中国人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小庙容不下大和尚。」

唐云汉不太清楚亨利到底知不知道他引用的这个句子,其实是中国人典型的明捧暗讽,但话已至此,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唐云汉转身要走,亨利接着往下说:「布莱恩,这个并购案是你的经典作,别毁了它。」
唐云汉头也没回的走出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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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五十二分,280高速公路。

唐云汉还在狂飙他的BMW M3,如果不是每次加速前都看见警车,他还会开得更快。他喜欢飙车,从大学时就爱飙机车,速度能带给他一种疯狂的快感。然而,开得越快时他越冷静,他不是在搏命,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从公司出来后先在101高速公路往南飙,开过了整个圣荷西,离开了所谓的硅谷。他继续冲过了摩根山(Morgan Hill),来到吉尔洛伊(Gilroy) ,接下来的路变窄,他就改往北飙,换到了280高速公路,快要到旧金山时开始塞车飙不快,他又折回南下。 280高速公路多半是山路,唐云汉一直很喜欢这一段的风景。

只是此刻,他什么风景也没看进去。他脑子里反反覆覆地在思考一件事:哪里出错了?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这中间,他的手机响了又响,除了里欧,还有大卫,和高平。唐云汉一通都没有接,他知道他们要说什么,解释,或是安慰。唐云汉当然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他也不需要他们的解释,他要自己把这件事想清楚,他是个解决问题的高手,越复杂的问题,他越是解得又快又好。从微积分到量子物理到电路设计到财务模型,没有一个题材难倒过他,从教授到老板到总裁到创投家,没有一个与他共事过的人不承认他聪明得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他为什么可以二十六岁就拿到史丹福的电机博士,二十八岁就开了第一间公司,三十三岁就当上了中型公司的财务长。他的目标是四十岁当到S&P 500 执行阶级,或者成为亿万富翁。

就在几个小时以前,他几乎是百分之百的肯定,他很快就要达到他的目标了,他甚至相信他可以提前完成。为什么不呢?那是他应得的。除了聪明,他还十分努力,从他上国中的某一天突然开窍了好好念书以后,他几乎没有一天是完全松懈的。即使在他一步步过关斩将,达到每一个短程目标时,他也不曾忘记过他身边还有一大群更成功的人。尤其是在矽谷,开公司成功的人一个比一个年轻,不到三十岁就数十亿身家的人也不算稀奇,他的目标还不算是太夸张的。如果有能力,为什么一定要奋斗三十年才能达到顶端呢?他不是已经证明了他能为人所不能吗?当然,好运也是有的,唐云汉知道不少人觉得他运气很好,他的好友林子扬就常这么讲,说唐云汉上辈子大概做了不少好事,所以这辈子这么一帆风顺。是的,在这之前他确实常觉得自己命好运也好,甚至有点理所当然。

「你真跩耶!小心别太快用完你的福报!」林子扬有一次这么亏他,他们两人斗嘴斗惯了,他从不以为意,这时想起来这句话,特别觉得刺耳。

唐云汉突然感到胃部一阵痉挛,他分不清是饿还是痛。从早上到现在他只吃了一个可颂面包,不可能不饿的,但唐云汉却觉得现在想到任何食物都令他反胃。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心情也影响着食欲。唐云汉很难想像要是两头狮子打架,打输的那一头会没有食欲,如果它没被咬得半死而又有食物送上门来的话。唐云汉摇摇头,他怎么老是想到输这个字。他没有输啊!他才刚刚成功地完成了一桩几乎是不可能达成的并购案,再等上一个月,他会有一笔不无小补的报酬,找新的工作,那又有什么难的?他的履历表又多了一项成就,看起来更精彩。他在不高兴什么?亨利骗了他?他不是小孩子,商场上口说无凭的事本来就不可靠。再说,他也从艾比客系统那里听了不少关于亨利的负面评价,他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老板。大卫和高平对亨利怨声载道的是不用说了,连里欧有一次都忍不住对唐云汉说,如果不是他有三个孩子要念大学,他早就走人了。等一下,唐云汉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里欧为什么会跟唐云汉这样讲呢?是什么事情?

唐云汉想起来了,那是两星期前的事。当唐云汉和麦瑞科技你来我往地改着同意书的内容终于快要定案时,麦瑞科技要求艾比客提供资产负债表。唐云汉写了电子邮件给总务长要,隔一天亨利突然要唐云汉更改艾比客最新的资产负债表,拿来的报表其中有几项交代得不清不楚。唐云汉问亨利具体的细节时,亨利却要他去找里欧。唐云汉拿着报表问里欧,他当时已经有点不高兴,也许是觉没睡够火气很大,他觉得亨利在这个节骨眼上更新资产负债表真是莫名其妙。里欧叹了一口气对唐云汉说:「布莱恩,你要跟着亨利,最好习惯他这一套。」

唐云汉觉得更火大:「里欧,你在说什么啊?这是资产负债表耶!怎么可以改来改去?什么叫做习惯?别开玩笑了好不好,吹嘘公司的价值是一回事,帐面上的东西可不能乱来的。」

亨利不知何时走过来,冷不防地冒出了一句:「没有乱来,博得实业投资艾比客本来就有很多报销一直没整理,现在正好清算一下,有什么不对吗?」

唐云汉马上顶了回去:「亨利,财务上的东西最好小心点。出问题谁要负责?我可以帮你卖公司赚大钱,但会坐牢的事我可不干的!」唐云汉当时也搞不清楚,最后这句话他怎么说得这么冲,但说出口了他也没觉得说错,难不成亨利连作帐会坐牢都不知道吗?他这样说也是强调一下他的做事原则,财务长最重要的不就是诚信吗?

亨利眼神闪了一丝异样,拿回了唐云汉手上的报表,说:「你说的没错,我让露丝仔细核对了再给你。」露丝是会计助理,亨利说完就走了。

在亨利走开了后,里欧忽然幽幽的说:「布莱恩,你没有家累,没什么好顾虑的。我太太没有上班,我有三个孩子要养,到我这年纪,能有的位置不多了。如果不是我还需要钱供三个孩子念完大学,我早就走人了。」

唐云汉当时很惊讶里欧这么说, 他很想问清楚里欧这么讲是什么意思。但手机响了起来,是律师打来的,他就匆匆回他的办公室处理事情去了。接下来一天比一天忙,他也没再想起这件事。

现在仔细想想,亨利再也没送新的报表来,唐云汉也没去追问,最后交给麦瑞科技的还是旧的资产负债表。

原来,是他说错话了?不对,正好相反,他说了对的话,所以,亨利发现博得实业不能交给唐云汉管!

真相豁然打开时居然是这样的感觉?唐云汉觉得全身都要瘫了,像被人出其不意地打一拳似的。唐云汉看过一本关于武术的书,说任何的打斗要赢就要攻其不意,要打对方完全没想到的地方,即使打的人力气没那么大,对方也会非常的痛,可是打的人却不太会痛。但只要对方猜到了你要打哪里,即使他来不及去挡,痛感也会少很多,而且打的人也会觉得很痛。当时唐云汉觉得这违反物理学最基本的定律,那个连国中生都知道的作用力与反用力的原理。但此刻的他似乎印证了那位武术大师的话,从早上的董事会的宣布,到他突然想通的原因,他完全没有一点点防备,否则这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他觉得整个人像是被击垮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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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云汉知道他今天不能再继续飙车,他从砂山路(Sand Hill Road)出口下了高速公路,转了弯就停在路旁。这是斯坦福后山山坡的一个高点,从这看得到斯坦福著名的胡佛塔(Hoover Tower)耸立在广大的校园中。胡佛塔是为了纪念斯坦福出的唯一一个美国总统校友:赫伯特‧胡佛(Hebert Hoover)而盖的。不过学生们都笑称,那是斯坦福的大奶瓶。唐云汉第一次听到这说法就觉得形容得还像,从此他都这样介绍给来访的亲朋好友们听。

此刻天色渐渐地暗了,胡佛塔红色圆顶的上方,那个「奶嘴」的部分,还有下方的那四个尖塔都打起灯,衬托着这栋地标建筑物的突出。人是种喜欢盖高塔的动物,唐云汉心想,从远古的金字塔,到现在一栋栋一百多层的摩天大楼,不断地追求高度是人的天性吗?人们是希望与天更接近呢?还是居高临下能带来无比的快感?或许也不尽然,那个帮他取英文名的女孩就特别怕高,她有惧高症,说居高临下的风景美是美,但总让她想到摔下去的后果。唐云汉最喜欢用这个来逗她,那一回他们登上了胡佛塔,他又一如往常的趁她看风景看得出神时,故意一手紧紧搂着她的腰,一手假装要推她。然后在她还没来得及害怕时就把她抱回怀里,她总要气得打他。

「讨厌啦你!很危险的耶!」她又惊又急的样子真可爱。

「妳不相信我?我怎么会让妳摔下去?嗯!I will never let you down!」唐云汉抱她抱得更紧了,闻她的颈后的香味。她从不擦香水,那是自然的体香, 一种唐云汉永远也忘不了的味道。

唐云汉从没有让她摔过,是不是让她失望过他就不太确定。然而,他却让她走了,他抱得再紧也没有用,娇小的她居然边哭着边挣脱了他的怀抱,就这样走了,上了飞机,离开了他的世界。四年了,她还好吗?要是她还在他身边,此刻她会怎么说?唐云汉猜得到她会怎么说。

「那种烂人别理他,不值得生气!」他几乎可以看见她边说着边朝他走来,用那双黑亮亮的眼睛盯着他,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然后像哄小孩似的说。

唐云汉常常抗拒不了她的温柔,但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她这样哄他,他怎么可能不生气?她好像总是没法子理解他雄性动物的本能,他要赢,他不喜欢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愤怒地甩开车门,几乎要对着山下的夜景狂喊出来:「我不喜欢输~」

唐云汉没机会喊出声,因为有一个更大的声音朝向他来。那是急速煞车的刺耳声音,伴随着一道强光直朝着唐云汉的方向冲过来。唐云汉一时不知他该跳回车上把车开走呢?还是人先闪开再说?如果这家伙煞不住车呢?他是不是喝醉了?啊~他的BMW M3…唐云汉最终人闪开了去,他等着听到碰的一声。结果没有,那家伙煞住,在离他的车不到一尺的地方。

唐云汉是真的火冒三丈,他今天还不够倒楣吗?连找个地方清净一下都不行?他准备一手重重去敲那家伙的引擎盖,然后狠狠地骂上几句,他实在太需要发泄。然而,当他瞪向驾驶座的方向时却不禁愣住。那个家伙很明显的不对劲,他在急促地喘气,一张脸痛苦得快要变形。他的右手似乎向下探,所以整个人都往一边倾倒。

唐云汉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个人心脏病发作?他要拿药拿不到?唐云汉简直不知自己该怎么反应,是不是该先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还是应该先把人拉出车外?可是那个人…..直觉告诉唐云汉他再多犹豫一秒那个人可能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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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云汉冲向那人的车门,车门是锁上的,唐云汉拍着车窗大叫要他开门,那个人浑身都在抖动,似乎无法控制他的身体,他费劲地要把身体倾向左边,左手好不容易移到窗下,按下开锁键。唐云汉一拉开车门那人就要倒了出来,唐云汉没想到一天没吃饭的自己也可以有这么大的力气,居然能把他给拖出来,他让那人靠在后门边,然后伸手到驾驶座椅下去搜寻,什么也没有。唐云汉连忙问那个人:「你的药呢?在哪里?」

那个人没有回答却抓住了唐云汉的手,按向他自己的小腿外侧。

「压~用力压!」那人越来越喘了,很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

唐云汉有点错愕,压小腿?他腿抽筋吗?唐云汉从来不知道腿抽筋可以痛到要人命的。但是他管不了这么多,那人要他按他就按,他一按下去那人就惨叫一声,吓得唐云汉松开手来。可是那人却说「还要~压~用力!不要停!」

唐云汉简直没法子思考,他只好又按回去。那人叫得更大声了,但叫完又要唐云汉继续。这样来回按了十多次后,唐云汉已是满头大汗,他热得打开了西装外套,也拉开了领带。当他停手,他才发现发出喘气声的人是自己,那个人已经没有在喘。唐云汉心惊得以为自己弄死他了,还好这时那人开口说:「谢谢你! 」

唐云汉松一口气,问他:「怎么一回事?」

那人做个深呼吸,说:「你不知道吗?你刚救了我一命!」

唐云汉觉得又气又好笑,这人还真有幽默感:「我是指,你怎么了?是什么病这么严重?」

那人继续调整他的呼吸,他显然已经恢复正常。唐云汉这才有机会看清这个人的长相,他长得不太像一般所谓的白人,年纪大概五十多岁,棕色的眼睛此刻也正在打量着唐云汉。

「病?这要看你问谁了?通常是叫做气喘吧?也有更复杂的名称。」

唐云汉觉得这个人有点古怪,这好像不是一般人会有的回答。

「气喘不是有那个气喘喷剂吗?你没带在身上?」

那人又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站起来。他个子虽不高,却十分精壮。 「难怪刚才我搬得那么吃力。」唐云汉边想边跟着也站起来。那人看着唐云汉,一手伸进裤袋,停一会儿说:「我应该怎么谢你?」接着掏出皮夹。

唐云汉一时还没会过意来,等那人抽出几张纸钞,他才明白他的意思。

「不,这没什么。你没事就好,我不需要什么。」唐云汉往后退了一步,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这个人好像真的很怪,他是不是救错了人?

那个人又看一眼唐云汉,还瞥一瞥唐云汉的车子,那眼神锐利得让唐云汉有点发毛。

「不是为了你,年轻人,是为了我自己。你不知道我是谁吧?我不要你把我气喘的事告诉别人,更不准你把救我这件事拿来炒作。」那人的语气一点也不像说笑,反而正经得有点无礼,唐云汉刚刚才救了他啊,怎么用这种口吻?

唐云汉又退了几步,「真的不用,你没事就好。我还有事,必须走了。」他觉得这个人恢复正常后,有一种什么很不寻常的东西让他浑身不舒服。

那人似乎有点不耐烦,眉头皱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可是唐云汉觉得那样子不像是在考虑要怎么报答救命恩人,倒很像黑道教父要摆平一个毛头小子的表情。一想到黑道,唐云汉忍不住抽了一口气,他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一点。

「你总需要些什么是我可以给的吧?我是说真的。」那人再度开口,这次听来总算有那么一点诚恳。

「不用了,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唐云汉摇摇头,『尤其是从你那儿! 』接着在心里加一句。 「你保重!我要走了。」唐云汉勉强挤出一个很有礼貌的笑容,然后朝他的车子退后去。

「什么都不需要?好大的口气!」那人冷哼一声,「那随你吧…总之,谢谢你,唐先生。」

唐云汉听到差点没跌到地上去,『他怎么知道我姓唐?真是见鬼了! 』不过唐云汉很快就明白是为什么!那该死的艾比客员工卡还夹在他的皮带上,露在敞开的西装外套下。

那人没等唐云汉反应过来,已经开车门坐进去,他朝唐云汉挥挥手,倒车然后开出去。唐云汉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到,那是一台银灰色的宾利(Bentley)。

「What the hack?」唐云汉坐回驾驶座时真想破口大骂,那个人那句话什么意思?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又不是为了他的回报才做的!硅谷有些人真的很傲慢!怎么搞得好像变成是自己不识抬举似的?他要他回答说需要什么才对?跟一个素昧平生的怪人?总不能要他去杀了亨利? 「黑道教父」四个字停在唐云汉的脑海里。

手机又响了,里欧这些人怎么如此穷追不舍地要找他?唐云汉正要把来电给按掉,却发现那不是任何一个艾比客的人打来的。

突然间他知道那个人的意思。

电话的那一头是珍妮佛‧金:那个美丽的韩裔律师。

「布莱恩,案子成了…记得你该请客?我正好在门罗帕可市(Menlo Park)刚开完会,还这么早,别告诉我你已经吃过晚餐。」

唐云汉动手整理着他的衣服,那家伙说得对,人怎么会没有需要?他当然有需要的东西,尤其是此时此刻。他需要吃饭,吃一顿有人作伴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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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上面各位的支持

[ 本帖最后由 kangkangma 于 2016-12-17 09:5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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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妳不是真的要找我吃饭,只是需要司机对吧?」

当唐云汉把车开到这家硅谷著名的创投公司Kleiner Perkins门口,下车替珍妮佛打开车门的时候,故意这么说。当然是开玩笑的,就算珍妮佛自己开车来,也随时有一堆男人愿意当她的司机。几个月前她第一次出现在艾比客系统时就引起骚动,到了中午那一票有妻有儿的男主管们个个找借口来跟她搭讪约吃午餐。连向来正经八百的里欧都当众对着珍妮佛说:「我如果年轻个二十岁,现在一定追妳!」

珍妮佛当时浅浅一笑说:「谢谢你,里欧,我当这话是很大的恭维!」然后,眼光停留在站在她正对面的唐云汉脸上。

此时穿着黑色合身套装的珍妮佛坐进车里,及肩的直发遮着她半个侧面。她扣上安全带,转过来看着唐云汉说:

「布莱恩,你这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你自己听的?」

唐云汉微微一愣,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们一起工作半年多,算是很熟,尤其是最后这段时间,如果没有一起开会开一整天,也会有十几通电话。电子邮件更不用提,每个小时都要来来往往好几封。不完全是公事,有时是开开玩笑,或者,更精确一点的说,是半开玩笑无伤大雅的调情。但也止于此而已,工作太忙,他们两个都是拼命三郎型的人,这样的人通常视浪漫为时间的奢侈品。

不过,此刻,两个人坐得这么近,讲这样的话,唐云汉反而觉得有点不太自在。他瞄了珍妮佛一眼,想看看她是不是在开玩笑。珍妮佛也正看着他。

她真的很漂亮,皮肤很白,五官很精致,公司里常有人说她长得有点像某个韩国明星,接着就会有人说珍妮佛是精明版的。的确,任何人看到珍妮佛,先是惊艳,接着更惊讶于她的聪慧干练。她的反应很快,言词犀利,天生注定要吃律师这行饭的。唐云汉跟她工作没多久,就相信她再一阵子便会当上她那个律师楼的合伙人。

「喔~我忘了跟律师讲话要小心!」唐云汉转过头发动了车子,珍妮佛刚刚的表情很明显不是在开玩笑,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娇嗔的意味,一种唐云汉曾经非常熟悉的意味。

「妳刚才是说那家餐厅?」唐云汉突然觉得,他今天的惊奇怎么好像还没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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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叫Zibibbo的餐厅位于巴洛阿图市中心,餐厅是在一栋改装过的维多利亚式建筑里,开放式的厨房占了很大的空间,后面的木柴烤火炉飘送着烤出来的各种香味。这是旧金山著名的 LuLu的姊妹店,提供地中海美食,获奖无数。还好这天是星期一,没有预订却还有位子,身材曼妙的带位小姐领着他们来到一个靠窗的角落。

「尽量点,别让我破产就好!」唐云汉想化解车上那一点尴尬。

「不会客气的,我要点酒喔!」珍妮佛熟练的拿起酒单。

「没问题。」唐云汉心想,今天这种情况,倒挺适合借酒浇愁的,更何况有美女陪着喝。



「所以呢?今天过得怎么样?」珍妮佛边喝着粉红色的白金粉黛(White Zinfandel)边问。 「女孩子怎么都爱喝这么甜的酒?」唐云汉喝了一口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非常…有趣!」唐云汉考虑着,他拿起了一个生蚝,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珍妮佛他其实被狠狠地摆了一道。

「你是这个案子的英雄人物吧!亨利什么时候给你摆庆功宴?他真该好好感谢你!谁卖得了这个价钱?」

唐云汉一听到亨利火气马上就上来了,他正想开口,却看到珍妮佛眼里闪着仰慕的神采,似乎是在看着博得实业接班人一般的著迷。他突然很留恋这种眼神,特别是从这样一个明艳照人的女子眼里发出来的。

亨利承诺给他当博得实业财务长的事,他从来没向任何人说过,然而,唐云汉主导事情的架势,俨然一付接班人的样子,早就在公司内外引起很多猜想。 「就让他们继续猜想吧!」唐云汉心里想,自己不承认,亨利更不会去讲,他留下一个成名作,然后高就他处,也算风光的。唐云汉想,亨利说得没错,他应该马上写履历表,他一定可以很快的找一个更好的工作,到时候也不会有人猜到他栽在亨利的手里。此时此刻,还是留着珍妮佛崇拜的眼神,不要让这种光芒太快消失。

突然间一股暖意涌了上来,他好像又变得信心满满。是酒?还是女人的崇拜?唐云汉不想去分析,他只想享受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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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会不会谢我,我不知道。不过我是该好好谢谢妳!妳帮我很多,辛苦妳了,珍妮佛。来,Cheers!」唐云汉说这话是真心的,珍妮佛确实很认真在做这个案子。

「Cheers! 」

珍妮佛轻轻地和唐云汉碰了酒杯,她总算在唐云汉的眼里看到了她一直等待的东西。说实话,珍妮佛第一次碰到这样一个让她觉得难以捉摸的男人。她向来觉得男人要的东西很简单,不管平时是怎样的正襟危坐,仁义道德,爱家爱妻小,在像她这样的单身美丽女子面前,男人一个个都露出了最原始的渴望。她不是在抱怨,对于那些透过无聊又无害的奉承,来换取一些让他们自我满足幻想的男人,她很清楚他们也给了她相当的方便,又让她忙碌却空虚的单调生活里有一些点缀。可是,眼前这个唐云汉,让她有一点猜不透。七个月前,她的老板吉米‧梅森从南湾开完会回来,告诉她有一个新案子要接,要她安排一下去见客户,她预期到会是像里欧或是亨利这样的人。当她被带到财务长办公室时,她真的错愕了半天。唐云汉和她相处得很愉快,合作无间。同进同出久了,调侃之声四起,他似乎总是比她还急着怕被人误会,当艾比客的那些副总们开玩笑说珍妮佛是唐云汉的女朋友,每天都来报到时,她只是笑笑没作声,他居然一本正经的澄清。每当她对着电子邮件里那若有似无的调情字句开始猜测时,接着就会看到撇清的字眼。她刚开始以为他是小心谨慎地掩饰免得麻烦而已,后来发现和他单独面对面时也是这样。他很刻意地把一切都定位在开玩笑上面,不像大多数的男人是正好相反。她有时怀疑,也许自己不是他喜欢的那一型,可是,他每次看着她的眼神都充满欣赏。然而,好像也止于欣赏而已。他从来没有一些些多出来的,浓一点的东西,直到刚刚,他举酒杯以前的那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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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刚說妳明天一早要飞芝加哥?吉米太剥削妳了吧?」

「是啊!临时决定的,连直飞的机票都买不到了。我真的不想去,后来要求吉米今晚让我住南湾的旅馆,免得我明天又要从旧金山开到圣荷西机场。早上六点半的飞机耶!做律师的如果要算真的时薪,可能比在麦当劳打工还不如!」珍妮佛的纤纤玉指剥着皮塔饼(Pita Bread),沾着鹰嘴豆泥酱(hummus),叹着气说。

「等妳当上合伙人后就会轻松多了!」

「谢谢你对我这么有信心。其实,早知道这么累,我当初也许不会选这行。」

「不然妳想做什么?」

「小时候想过去当天文学家,我喜欢星星。」

「天文学家?嗯,妳看起来还是比较适合当律师。」唐云汉边切他的烤羊排边说:「补充一下,这句话是赞美的意思。」

珍妮佛浅浅一笑,看了唐云汉一眼,低头插起一片烤磨菇。

「听说你大学是念物理的?怎么去念了电机工程,又跑来做公司并购?」

「这个~说来话长!其实,我是非常喜欢物理的,大学毕业前,为了现实考量才改念电机。申请研究所时,物理系的教授们边帮我写推荐函边骂我,说又少了一个有可能拿诺贝尔奖的人。喔~开玩笑的!」其实不是开玩笑,真的有一个教授私下这么说。唐云汉似乎习惯了对珍妮佛这么澄清。

「为了钱而放弃?那多可惜?我是指,如果真的拿诺贝尔奖。」

「谁能保证会得奖?这条路太漫长。不过,我想过哪天退休后,可能会再回头念物理。尤其是量子物理的部分,很令人着迷。」

「量子物理?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给我听听?」

「这个…」唐云汉脑子飞快地转着,他可不想让一顿美好的晚餐变成了物理课,「这个太严肃,我讲一个关于量子物理的有趣事情好了。」

「好啊!」

「妳是哈佛法学院毕业的,一定听过哈佛雕像的三个讽刺吧?」

「你是说那个雕像上面写着『约翰‧哈佛于一六三八年创立哈佛大学』,然而,那个雕像不是约翰‧哈佛本人,哈佛大学不是约翰‧哈佛所创立的,而且,哈佛大学创立于一六三六年,并非一六三八年。 」

「是的。那妳知不知道,爱因斯坦也有三个讽刺?」

「哦?说来听听。」

「爱因斯坦发现了广义相对论,被大家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物理学家,然而,他在1922年得到诺贝尔奖,是因为他利用光电效应证明了光子的存在,他却没有因为广义相对论而得到诺贝尔奖,这是第一个讽刺。」

「这个我早就知道,没什么稀奇……」

「别急,第二个讽刺是,爱因斯坦用光电效应来证明了光子存在的推论是错的,爱因斯坦认为唯有光子的存在,才能解释光电效应,然而,在1969年,蓝柏、史考力、及其它几个物理学家发现了一个新的理论,完全不需要光子存在就可以解释光电效应,这些物理学家只用传统电磁波理论以及电子的量子能阶理论,就可以解释光电效应,也就是说当年颁发诺贝尔奖给爱因斯坦的原因是错误的!」

「有趣!我从来没听过这段故事,原来整个科学界也有一起犯错的时候。」

「不是整个科学界,而是所谓的主流科学,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很多不同的想法和理论,只是,这些非主流的意见往往被世人轻视与忽略。」唐云汉顿了一下,「所以说,一些我们现在坚信为不可动摇的真理,也许几年后就会被证明是像千年前认为地球是平的一样的荒谬!」

「嗯~~~那第三个讽刺又是什么?」珍妮佛一边舔着汤匙上水果塔的奶油,一边兴致盎然地问。

「第三个讽刺是,虽然爱因斯坦当年用光电效应来证明了光子存在的推论是错的,爱因斯坦认为有光子存在的想法确是对的,在1986年,光子的存在总算被几个实验物理学家实验证明出来,所以说,」唐云汉顿了一下,「爱因斯坦用了错误的方法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哦!真有意思。看来爱因斯坦如果当律师也会很成功的!」

两人相视大笑,他们之间又多了一个调侃律师的笑话。

美食、美女、和美好的气氛,让唐云汉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几乎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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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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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云汉把车开到了圣荷西费尔蒙旅馆(San Jose Fairmont Hotel)大厅前的车道,熄了火,很有礼貌的帮珍妮佛开了车门,也把珍妮佛的行李拿到她身旁。

「谢谢妳跟我共进晚餐,非常愉快的一晚,祝妳明天一路顺风。」

「秘书今天才临时帮我订房的,希望没出差错。陪我去确定一下好吗?免得订房有问题,我又得把你找回来帮忙。」

「也好。」唐云汉有点犹豫,他不确定珍妮佛心里在想些什么,经过了起起伏伏的一天,他已没有精力多做猜想,他把车锁交给了代客停车的小弟,跟着珍妮佛进了旅馆大厅。

费尔蒙旅馆集团属于豪华的等级,名下许多旅馆是古堡型或古迹级的建筑,像加拿大洛矶山的露易丝湖城堡和班芙古堡便是费尔蒙著名的旅馆。这间位于圣荷西市中心的费尔蒙有两栋二十层高楼,内部装潢气派典雅,除了是婚礼的热门场地,也是硅谷公司开研讨会及办派对的首选之处。
唐云汉拉着珍妮佛的旅行箱,等她办理入宿登记。出乎意料地快速完成了手续,一点问题也没有。唐云汉正准备把旅行箱交给珍妮佛,却发现她已径自往前走。

「十八楼,电梯在这儿。」珍妮佛不给唐云汉说话的机会,一面招手叫他,一面走进电梯,唐云汉只好拖着旅行箱,在电梯门关起前,钻进电梯。

电梯里两个人都没吭声,珍妮佛一脸自在,唐云汉却开始不知所措,像是有一股气在体内乱窜。
走到房门口,珍妮佛开了门。唐云汉没再往前,把行李箱推向她。

「那我走了。晚安啰!」唐云汉准备往后退。

「进来聊一下吧?」珍妮佛娇小玲珑的身躯靠在门上,她的话是如此的充满幻想。

「不了。妳明天那么早的飞机,早点休息吧!」唐云汉发现他的脚有一点僵硬。

「还这么早,我也睡不着。没关系的。」珍妮佛伸出手拉住唐云汉,她的手好软,她的眼神好媚。
唐云汉觉得一股电流传遍了他全身,这样一个迷人的女子,这样地崇拜他。 「可是,她还不知道我已不可能是博得实业的接班人了」唐云汉心里想着。

唐云汉松开了她的手。 「不,我也累了,真的得回去休息…」话还没说完,珍妮佛向他又走近一步。

「你这么累,开车很危险的,进来休息一下好了。布莱恩,放轻松好吗?」珍妮佛仰起了头,她的脸一片红晕,唐云汉真的很想吻她,他觉得好热。

「不…珍妮佛。我是说,妳真的很吸引人。但是,妳不知道…今天…我这样子是…这是不对的。」唐云汉推开了珍妮佛,后退到门外。

「谢谢妳,真的。但是…总之,晚安…嗯,拜。」唐云汉转过身去走开了几步。他不愿去看珍妮佛现在的表情,他不想利用她。他加快了脚步。

「布莱恩,我已经知道了。」

唐云汉停住了脚步,他很慢地转过身来。珍妮佛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在极力克制他的情绪。

「我知道…亨利耍了你。里欧今天打电话给我了。」

「我没有告诉过里欧,或是任何人。」唐云汉向珍妮佛走近,他的声音已经藏不住怒火。

「你可以进来谈吗?」珍妮佛再一次伸手拉住了唐云汉,这一次,他没有再挣扎,珍妮佛关上了门。

「谁都猜得到的,布莱恩。你锋芒万丈,谁看不出你志不止此?」珍妮佛靠近了唐云汉,她的双手轻轻搓揉着他厚实的胸膛。

「可是…我没有得到。」唐云汉觉得一阵恼怒,混和着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他的故意掩饰,他的维护自尊…

「这一次,是这一次没有而已 … 但是今晚,你可以拥有我!」珍妮佛的脸贴上了唐云汉的脖子。

「妳真的想要是吗?」唐云汉突然一把抱住了珍妮佛。他分不清燃烧他的是欲火还是怒火,总之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像一只脱了缰的野兽,用强壮的身躯,一次又一次把珍妮佛融化在最原始的冲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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湾区, 我只想到的是百万小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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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1楼钊元妈妈 的帖子

是的,房子特别贵!没有3-4百万美金住得上不了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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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仍深沉,唐云汉却突然惊醒。

「我刚才在做什么?」他看着身边的珍妮佛,熟睡地像一个小女孩,甜美的脸庞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可是,唐云汉却陷入深深的迷惑。珍妮佛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女人,她的美丽,她的能力,她的崇拜,无不打动唐云汉的心。然而刚刚他却对她一点也不温柔,一点也不怜惜,似乎把几个月来的压抑及被人出卖的愤怒,全都发泄在珍妮佛娇小的身躯上,放纵似的狂野,伴随着极度的欢愉和占有。唐云汉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自私,如此的失去理智,如此的不像那个自我克制能力极强的唐云汉。

他不否认他喜欢珍妮佛,然而,此刻他却想到另一个女人。

唐云汉拿起一页旅馆的信纸,撕下长条的那边,折了一颗星星,那是她教他的。她曾送给他一罐装满了三百六十六个纸星星的玻璃瓶,祝福他每一天都好运。当他知道那是她一个个折出来的时候,他的一颗心就再也没有给过别的女人。

唐云汉在星星旁写了一句话。

「珍妮佛,谢谢妳,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给了我一个难忘的夜晚。」

唐云汉轻轻地吻了珍妮佛的脸颊一下,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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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扬刚和他手下的专案经理谈完话,坐回计算机前,他瞄一眼萤幕上的时间,早上十点三十三分。那表示唐云汉居然过了二十四小时还没回自己的电子邮件,真是太不像他的作风。唐云汉通常不管多忙,很少超过一个小时不回信的,大多时候是马上就有回应。林子扬常笑他是用手机上瘾,该去看心理医生。

昨天早上, 林子扬一上班,就看到麦瑞科技宣布收购艾比客系统的消息,立即写电子邮件恭喜唐云汉,顺便约他出来聊一聊。林子扬心想,这家伙这阵子忙得约都约不到,原来是为了这个案子。当初唐云汉告诉他要离开英特尔的创投部门去艾比客系统时,林子扬觉得是个奇怪的决定,没想到一个月后艾比客系统就宣布唐云汉担任财务长,现在艾比客高价卖掉,一定是唐云汉一手策划的。

「唐云汉怎么老是这么顺利啊?」林子扬心想。他们是同一年进斯坦福电机研究所的,在系上迎新会上认识后就成了朋友,后来一起修课,一起打混。

林子扬在台湾出生,十一岁全家搬到日本,几年后又随着父亲工作轮调去了波多黎各,最后才定居美国。所以,林子扬不只中英文流利,他还会说日文和西班牙文。一次次的文化冲击,把他培养成一个真正的国际公民,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人,并不属于哪一个特定的国家。也因此,他的某些观点,特别是牵扯到民族国家或文化,和来自单一背景的同学们就很不相同。不同也就算了,林子扬却发现有些人讨论得激动一点就会做不成朋友。唐云汉则不是,他会和林子扬争论各种议题争到面红耳赤,然后马上又可以继续说笑。而且,唐云汉很肯定林子扬特别的经历,常说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谈国际化。

硕士念完后,林子扬进了思科系统,一直没换过工作,他从思科系统的股票选择权赚到了不少钱,他在萨拉度加(Saratoga)金三角区的家,是占地半英亩,室内三千五百平方呎的两层楼别墅。林子扬的杰出表现也让他一路升迁,现在当到了思科无线网路部门的处长。但和执行阶级还有那么一段距离,不像唐云汉真是运气太好了!虽然,林子扬也知道,唐云汉除了聪明也很拼命,但没有运气是不可能这么顺利的。他好像总是在对的时候遇到对的人,甚至对的人还会适时找上门来,林子扬心想。唐云汉开第一间公司,居然是他的博士指导教授要创投公司来找他的。虽然碰上那场高科技泡沫,最后没有大发,但也被他们那个请来的执行长迅速卖给了英特尔。这场交易,让唐云汉有头期款能在巴洛阿图买了一栋房子,后来还让英特尔出资念了伯克利的MBA,念完后转到英特尔的创投部门,没多久就遇到亨利‧乔可司。人的际遇真是很难说,林子扬不禁感叹。

不过,有一点林子扬觉得自己比唐云汉幸运得多的,那就是他现在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不同于唐云汉和他的初恋情人吴若乔相恋了十年却没有结果,林子扬的真命天女出现得晚却发展顺利。他的妻子是小他两岁的学妹,他在台湾同学会迎新时看到了她,对她惊为天人,整晚目光都离不开她。当时担任同学会会长的唐云汉,把林子扬的心思看在眼里,刻意安排林子扬每周负责带学妹去买菜,又把学妹找来帮林子扬办旧金山湾区五校联合舞会,没多久他们就在一起。现在儿子四岁,女儿一岁半,把他们夫妻两忙得团团转。可是,夜深人静时,当他看着妻子哄着一儿一女入眠哄到自己也睡着,三个人都发出轻微的鼾声时,林子扬心中涌上的是笔墨难以形容的满足。虽然有时也被忙不完的琐事搞得很烦,但他一点也不羡慕唐云汉的单身生活。

这个唐云汉,就是去狂欢庆祝现在也该醒了吧?林子扬拿起了手机。

「云汉,你还在睡喔?不会吧,昨天是疯到几点?什么事情有点复杂?收购案不是成了吗?见面聊?好啊,不过今天不行, 我要开会,过几天好了,我再打给你。好吧,拜!」

林子扬有点纳闷,这个老朋友怎么有点不太对劲?

唐云汉把手机放回床头,林子扬其实没吵到他,他早就醒了,可是他没起床。他总算了解什么叫做起床起不来,原来人的身体真的会这样沉重。以前不管他多晚才睡,他总是在闹钟响的几分钟前就自然醒来,闹钟只是备用的,而醒来后,他会先深呼吸几次,让他的头脑马上会变得很清楚,然后拿起他的手机浏览一遍,接着很俐落地起床,梳洗,穿衣服,整理公事包。在唐云汉出现在星巴客点他的摩卡咖啡以前,他已经看完且回覆了所有需要立即处理的电子邮件,同时想好他一天该做的事,想见的人和要开的会。他喜欢起床迎接忙碌的一天,重要的人才会有忙不完的事,不是吗?

唐云汉勉强从床上坐起来,他需要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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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莎已经看她的手表好几次,同时也不停地向门口张望。也许唐云汉今天不会来?说不定出差?她心里猜测着。随着时间渐渐逼近中午,丽莎差不多放弃等待。她好失望,她好想再见到唐云汉,听他的好消息。她叹了一口气,转身去清理桌面。当她回过身来时,唐云汉正站在她的面前。

「嗨~丽莎!」唐云汉一如往常般,笑着对丽莎打招呼。

丽莎却吃惊地差点没叫出来。怎么才一天的工夫,一个人的样貌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别?此刻的唐云汉,满脸疲倦,笑得很苦涩。最重要的是他昨天的光彩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阴沉。丽莎想到小孩子们看到心爱的玩具坏了会哭得很伤心,那是他们太记得原来玩具好好的样子,对相比之下的破碎无法接受。如果不是这场合太不恰当,丽莎真的很想冲上前去抱着他问怎么了?

「布莱恩…你还好吗?你…」丽莎不知该怎么问才对,很明显的,昨天没有什么好消息。

「我?还好!昨天太晚睡。」唐云汉顿了一下,「我还是该请妳,我们公司昨天被买了!」他犹豫着,经过了昨晚,他不太确定请女孩子吃饭还是不是个好主意。

「喔!恭喜!但是,你确定你真的没事?是不是…病了?」

唐云汉心抽动了一下,他低着头想了几秒钟,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丽莎说: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对,摩卡和那个,蓝莓松糕好了。谢谢妳,丽莎,妳哪天有空,挑一间妳喜欢的餐厅让我请妳吧?」

突然间丽莎对着身边那个高大的棕发汤姆,低声说了几句,汤姆看看唐云汉,点了点头。丽莎解下了她的绿色围裙,边向着唐云汉走来边说:

「就现在吧?好吗?我很饿呢!对街的中国餐厅?蓝莓松糕你可以留着下午当点心吃。」

唐云汉怔住,看着丽莎,她的眼神非常坚定。唐云汉猜她是真的饿了吧?他想想也好,反正他也不急着去公司,而且,吃午餐也不会出什么状况。

「好啊!不过如果妳要吃中国菜,我带妳去吃好一点的吧?去过湖南园吗?再往下开一点就到了!」

「当然好了!」丽莎心里松口气。是女人的直觉吗?让她觉得她一定要陪他聊一聊,刚才他说他没事的那个表情,她是再熟悉不过了。她要在那扇门完全关起来以前挤进去。

湖南园(Hunan Garden) 是唐云汉最常吃的一家中国餐厅,它装潢得和一般的中餐厅很不一样,却又提供道地的中国菜。唐云汉尤其喜欢老板袁先生,每次都让客人有着回家一般的亲切感觉。

这会儿唐云汉和丽莎一进门,高高瘦瘦的袁先生马上过来和他们打了招呼,亲自带他们坐到了圆形水族箱旁边的位子。

丽莎欣赏着水族箱里绕海草转的乌龟和鱼,又看了看紫色天花板上钉着的一排排原木,打下来柔和的灯光,还有墙上一排圆形镜子,反射着一整片玻璃窗外院子里,开得正艳红的九重葛,她赞叹的说着:

「好特别的中国餐厅喔!你常来吗?他们都认得你!」

「是啊,每周都来。我和老板认识很久了,他人很好。客人见过一次就不会忘,我保证妳下次来时他一定记得妳!」唐云汉笑着对丽莎说,「妳愛吃什么?别客气喔!或者要餐厅老板帮我们点也可以,他很会配菜的。」

「好啊!」

这时,袁先生端着一盘酥炸豆腐上来,唐云汉谢了他:

「唉~不好意思啊!每次都送。帮我们点几个菜吧!这位是丽莎,第一次来,看你介绍什么好吃的给她尝尝。我们就不点午餐菜单了。」

「没问题!丽莎,欢迎妳来!有没有什么不吃的?」袁先生很亲切地问着。

「什么都好!我很爱吃中国菜!」丽莎笑着说。

「吃辣吗?」

「可以啊。」

「好的!那就来个姜丝大蚬汤,一个铁板牛,一个蜜桃虾,再加一盘干扁四季豆啰!」

「好的。」唐云汉和丽莎都同意。袁先生收回菜单,告诉他们很快就上菜。

丽莎夹起一块豆腐,咬了一口,直说好吃。唐云汉看着她,丽莎有一种单纯开朗的美。她穿着一件黑色棉织上衣,一个银色的十字架项链垂在颈间。

「喜欢的话可以常来,离妳上班的地方很近的。」

「一定会。」丽莎点点头。此时一批批的上班族,陆续出现在梯形的拱门处等着带位。 「哇~还好我们来得早,你看现在人好多呢!」她接着看着唐云汉,想了一下,故作轻松的问着:「布莱恩,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唐云汉惊讶于丽莎的直接,他们说真的还不算是朋友。唐云汉看着丽莎,她的眼里充满着真诚的关心。唐云汉有点松动,如果真的要找人倾吐,丽莎也许是个不错的对象,他们不熟,对彼此一无所知,没有利害冲突,所以没什么好顾忌的。

「工作上的事,对吧?」丽莎接着问。

唐云汉注视着丽莎,他猜她不超过二十五岁,在星巴客这样一个单纯的环境上班,她的生活应该是简单得多的吧?要怎么跟她解释无线晶片,公司并购,政治角力?

「嗯~这个事情,怎么说呢?妳看过理查吉尔演的麻雀变凤凰(Pretty Woman)那部电影吗?」

「当然了!虽然是部老电影,那可是理查吉尔和茱利亚罗伯兹的经典之作!」

「我最近做了一件理查吉尔在电影里做的事…」

丽莎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怪,她停下正在喝汤的动作,看着唐云汉说:

「你是说你爱上了一个应召女郎吗?」

唐云汉差点没从椅子上弹起来,隔桌的客人投来诧异的眼光。

「不不不,当然不是啦!我是指他的工作,记得吗?买卖公司?」唐云汉一边笑一边努力地解释。

丽莎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是喔!所以呢?」

方才一阵大笑让唐云汉顿时放松了许多,他接着说:「我大学时一看这部电影,就对买卖公司很有兴趣。不过,那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需要大笔的资金,也需要有机会入这一行。」那是唐云汉和吴若乔第一次一起去看的电影,看完他就对吴若乔说,有一天他要像电影里的理查吉尔那样成功。

「九个月前,有人找我去当财务长,给我一个机会去卖一家濒临倒闭的公司,而且承诺我,只要做得好,将会有更多更大的机会。我很卖力的做,用尽一切方法,总算把它高价卖给了另外一家公司!昨天一切定案。我以为,我离我的梦想会更近…」唐云汉脸色黯淡下来。

「结果呢?」丽莎小声的问,她很怕看到唐云汉脸上的阴霾。突然间她似乎明白了朋友中被她归类为拜金女孩们的心理,也许她们并不全都是喜爱那些成功男人的钱?也许她们只是不由自主的被意气风发的男人吸引?

「结果…我发现我得开始找新的工作…」唐云汉苦笑着。

「哦,不!怎么会这样?我很抱歉,布莱恩。不过,没问题的,你很快就会找到更好的工作的。」

「谢谢妳,丽莎。我想,我只是很失望吧!对那个食言的人,也许,也对我自己…」

「不!布莱恩。别这么说!你知道吗?没有人能决定你的价值。你还是你!你知道吗?有没有卖公司,有没有变成理查吉尔,那都不重要,你还是布莱恩!」丽莎突然间很激动,她的语气充满着急切,似乎要确定唐云汉听懂她的意思。

唐云汉有点讶异丽莎的反应,他更吃惊她这话的深度。虽然是常听到的励志语,可是不知为什么从她嘴里讲出来,似乎特别有说服力。

「谢谢妳,丽莎。妳很成熟呢!是因为宗教信仰的关系吗?妳是基督徒?」

丽莎没有马上回答,停顿几秒钟,很平静的说:「我是,不过,我不是一个很好的信徒,好久没去教堂了。信仰确实给我很大的力量,但是,最主要的是,我从我儿子身上学到了很多!」

这下换唐云汉愣着:「哦!我不知道妳…」

「我是单亲妈妈。是的,你也猜得到的故事。不过我不曾后悔过。我儿子,他是我这一生最好的礼物,最伟大的老师。当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看到一切的美好!」丽莎缓缓的说着,她的脸上充满着幸福和喜悦。

「真的,布莱恩,相信我。不管外在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你内在本来的美好。小孩子生下来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可是他们就能给人无比的力量,那就是与生俱来的。你永远不要失去这个力量!」

唐云汉看着丽莎,他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在咖啡店领着微薄的薪水,住在生活水平高居不下的矽谷,独力扶养一个儿子,这日子恐怕是很困难的。此刻她却鼓励着不过只是一时没如愿爬得更高的自己?

「丽莎,谢谢,我会记得的。」唐云汉衷心感谢,虽然他觉得丽莎的话里好像还有一些什么他还不能完全体会的东西,也许是只有当父母的人才能懂的吧!

「妳儿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五岁四个月,他叫做贾斯汀。是的,那个歌星!」

「他也喜欢唱歌?」

「没错!也许我很快可以当星妈?」

「开演唱会时要送我票喔!」

「没问题!」

两个人轻松愉快地边吃边聊,竟然把三道菜都吃完了。袁先生还送他们一人一碗芒果布丁,丽莎和唐云汉都说吃得太饱了,对袁先生谢了又谢。

唐云汉把车子开回星巴客,没有位子停,丽莎要他把放她下来就好。

「丽莎,谢谢妳,陪我聊了这么多!还有,希望有机会见到贾斯汀,他一定是个聪明又可爱的孩子!」

丽莎正要拉开车门,却突然停了手,她转过来看着唐云汉,抿了抿嘴说:

「在我眼里他是,布莱恩。不过,别人说他有ASD…说他是个自闭儿!」

说完丽莎开门下车,她拉开星巴客的玻璃门时,朝唐云汉摆了手然后走进去。

唐云汉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惊讶,他缓缓地把车开出停车场。他好像太小题大作?只顾着自己的失意。和大多数的人比起来,他实在是太幸运,他没有丧气的权利。

红灯亮起,唐云汉决定去公司一趟,躲避不是办法,至少他总要收拾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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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唐云汉推开艾比客大门时,萝拉几乎是立刻从柜台后面冲过来,她又惊又喜的说:

「布莱恩!你跑哪儿去了?大家都在找你!每个人都想谢谢你!」

每个人?肯定不包括亨利。唐云汉没好气的想着。

「谢我?谢什么?」

「谢你把公司卖掉了啊!昨天下午里欧开员工会议,发了分红说明书给大家。我真不敢相信连我都能拿到两万多!公司年年赔钱,这阵子老有人说公司快倒了,我们每天都在担心要被遣散。谁想到有这么好的事!都是要谢谢你,难怪你这阵子这么忙!」萝拉眼里充满着真心的感激。

「嗯…没什么。大家都辛苦了!」唐云汉笑笑说。

「对了,大伙正在休息间开庆生会呢,你快过去吧!他们刚才都还在问你!」

「好的。谢谢妳!萝拉。」唐云汉挥挥手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没什么心情去参加庆生会。

唐云汉坐在办公桌前,打量着要从哪里开始收起,想到在这里付出的心血,又让他情绪起伏了起来。

「布莱恩!布莱恩!你果真来了!快过来吧!我们在开庆生会呢!」有人边叫着他的名字边走了进来。

是班杰明˙索米,艾比客的资深硬体工程师。他兴奋地过来拉着唐云汉,硬把他拖着走,一边还开心地说:

「布莱恩,我真是太高兴了。其实我都已经开始找工作,怕哪天突然就要我走路!你知道我已经好久晚上都睡不好。没想到你这么有办法!这下我们终于可以买房子了,我太太好乐啊!。真是谢谢你,布莱恩!你刚来的时候,大家都不知是怎么回事,结果,还不到一年耶!真有你的!」班杰明在艾比客做了八年多,可以拿到六万多的分红。

走进休息间,果然满满一屋子的人,不过,高阶主管好像都不在,唐云汉稍微放松了一下。众人一见到唐云汉,竟然像欢呼似地叫了起来,大家喊着他的名字,一群人迅速围在他身边。有人帮他倒饮料,有人递上蛋糕,有人拉来椅子请他坐…

唐云汉被他们的热情所感染,坐了下来。大家你一句我一言地继续分享着他们要怎么用那笔意外之财,有的说孩子的大学学费有着落,有的要来修房子,有的要付头期款买套投资公寓,有的说要去度假。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喜悦,欢乐,和平时艾比客阴沉沉的气氛完全不同。唐云汉看着他们,他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可是没有一个他是真的很熟识的,然而此刻他完全感受得到他们的高昂情绪。分红计画是唐云汉、里欧、大卫及高平一起依年资和职位决定的,亨利最初不太愿意每个人都分红,因为艾比客投资人还是赔钱的,以原本投资合约的规定,根本轮不到员工来分红,不过唐云汉最后还是说服了亨利及其他大股东,毕竟如果没有这群员工多年的牺牲奉献,艾比客早就垮台了。然而,唐云汉知道,在场的这么多位里面,最资深的也顶多拿到八万多而已,扣掉税,剩下来的最多不过是几个月的薪水,和矽谷那些动辄一年领上千万红利的执行长们比起来,真是太小巫见大巫。可是他们竟然这么开心!而奇怪的是,连唐云汉也觉得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似的。

「啊!我们应该敬我们的布莱恩!是不是呀!大伙来…」班杰明提议着,大家马上附和,纷纷拿起了杯子。

「谢谢布莱恩!」「谢谢你!」大家的声音此起彼落的响着。

唐云汉举起了杯子,「也谢谢你们!祝大家到了麦瑞科技一切更顺利!」说完喝了一大口可乐。

「对了,布莱恩,麦瑞科技怎么不把你挖角过去?」班杰明突然问起。

唐云汉还来不及回答,有人抢先道:「唉呀!亨利怎么会放人嘛!真呆啊你!」还假装敲班杰明的头一下。 「就是嘛!」「对啊~亨利还不知多少事要布莱恩做呢!」其他人也跟着说。

唐云汉的心猛然抽动,「其实…」他苦笑着,「亨利不会有别的事要我做了。」

大家突然安静了下来,看着唐云汉。唐云汉低下头看着他手上的杯子,接着说:

「我很快就会…」唐云汉本来要说「离开」,突然有人大声叫着:「自己开公司是吗?布莱恩你要自己开公司对吧?」

这一下大家恍然大悟似的又发出惊呼声,很快有人接口了。 「当然嘛!跟着亨利干嘛!自己做才对啦!」

「布莱恩,你开公司我们都跟着你好吗?」

「对啊!我也要喔!我什么都可以做喔!」

「我也是!布莱恩,记得找我!」

唐云汉听着,真的很感谢他们这样化解了他的尴尬,其实不用这么客套的,他心里想,以后大家各奔前程,也不一定碰得着。他抬起头来,却有点意外。

大家的眼神是那么的真挚诚恳,好像真的很希望唐云汉带着他们去开公司一样。

在那一个瞬间,唐云汉突然觉得,这九个月来的辛苦还是很值得。同时他也明白,无论如何,并购案在二十九天后一定要顺利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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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出奇的平静,唐云汉还没有想清楚下一步要如何走,他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顺着大片的玻璃窗往上看,窗外一排巨大的枫树刚长出了绿叶,早晨的阳光穿过枫叶,像一束束的光从天堂洒下来,微风轻轻吹动枫叶,光束一明一暗的舞动,好像在弹奏生命的舞曲,那么的跳跃,却又那么的安静,唐云汉想起了他潜水的日子。唐云汉念研究所的时候,莫名的迷上了潜水,对潜水的热爱,让他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每个周末都往蒙特里小镇(Monterey)跑。蒙特里位于巴洛阿图市南边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是一个著名的海边渡假小镇,沙滩外有一整片的海藻森林保护区,是潜水的好地方。唐云汉喜欢潜到海底往上看,一丛丛密密的海藻从海底伸展到海面,像极了原始森林,海面的光线,穿过波动的海水,一丝丝到达海底,是多么的诡异,多么的幻象,让人忘了那是十几层楼深的海底,那种兴奋,那种恐惧,让唐云汉一次又一次的回到那海藻森林。

「呼吸!无论情况如何紧迫,不要忘记要持续缓慢的呼吸!」唐云汉心里想着潜水最重要的准则。

手机响了,把唐云汉拉回到现实。

「哈啰,子扬,怎么样?中午吗?好啊!拉面店?嗯,待会儿见。」

当唐云汉和林子扬坐在山景城(Mountain View)这家叫菱和的日本拉面店,边吃着它的招牌拉面边讲艾比客的事情时,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倒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林子扬听完,慢慢喝口茶,想了想才说:

「亨利这样子是挺过份的,不过,这种事在大公司每天都上演。争功诿过的人多得很,上面的人有各自的算盘,混吃等死的升官,立下功劳的反而被干掉,太平常了!」

「你怎么啦?看来感触也不少似的!最近做的不开心?」

林子扬一挥手,「别提了吧,那个新的测试平台计画,当初一开始我就跟我老板讲过,要推这个新产品,行销部门不配合是做不起来的,他打包票说他会去摆平,要我去开发出来就对了。我把底下那些工程师逼得没日没夜的赶,结果昨天开会,上面的大头竟然说要取消,说行销副总不看好!我老板一声都没吭!」

「太过份了!你不气坏了?」

林子扬耸耸肩,「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啊,上头那些人讲的话能听吗?」

「我也知道,话随便他们讲,谁叫自己要相信!可是,怎么说呢? 好像是很卖力的演出,结果突然间舞台就被拆了。有点不平衡吧!」

「那能怎么办?找个新舞台吧!」

「那你说我们这样拼命的工作是为了什么?日复一日的?」

「不然要怎样?人生不是就这么一回事?每天都像轮回一次,累得半死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但又能怎么样呢?人总要吃饭过日子。你还好,一个人还可以潇洒一下,不高兴掉头就走。我还有一家子人要养,再不爽也要考虑考虑。而且我们都已经算是混得很不错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林子扬感触深远地说。

唐云汉没吭声,他想到了丽莎,今天他去星巴客时她正被店长叫进叫出的忙,没机会说话,但仍不忘给唐云汉一个鼓励的手势。林子扬说的没错,这世上不幸的人比比皆是。

「你别想太多了,找下一份工作吧!思科我也可以帮你投履历,不过,太高阶的,副总以上的,可能有点困难。反正,你上网查查看有没有想做的,履历改好就寄给我吧!」

「好的,先谢啦!」

林子扬这时连打了几个喷嚏,唐云汉发现他眼睛鼻子都红了。

「怎么啦?泡菜放太多了?」

林子扬摇摇头,「不是,是花粉过敏,天气一好,我就很惨。」

「你不是有打抗过敏的针吗?」

「是啊!都打了六年了,已经用到最高剂量了,还是不行。」林子扬眨着开始红肿的眼睛,看起来十分不舒服。 「我也就算了,反正是没办法的,我现在担心小孩也遗传到这个体质。晴晴感冒了一个多星期都没好,我们都在想她会不会是过敏?每天晚上都说鼻子塞住了睡不着,搞得我和庄品臻也不能睡。晔晔昨天也开始眼睛红,真是很麻烦!总不能这么小就开始年年吃药吧?」

唐云汉看着这个老朋友,他脸上写满着对一儿一女的担忧。孩子是父母甜蜜的负荷,不过一说到生病,父母再愿意也没法替孩子分担。这也是他一直不想要有小孩的原因,不止是责任而已,而是不能出错。就像林子扬说的,他要是有妻小,此刻的压力会是好几倍吧?

林子扬还要赶回去思科开会,吃完就匆匆忙忙的走了。唐云汉站在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车。山景城是紧邻巴洛阿图市南边的一个小镇,这几年大概是沾了Google总部设在此地的光,发展得很快,市中心的繁荣已有点超越巴洛阿图的味道,鲜花点缀的人行道两旁一间间高级餐厅和特色商店,中午总吸引着上班族人潮。唐云汉看着那些挂着员工证,三五成群的人们,想着林子扬说的每天都是一次轮回,竟想得走神。突然手机响起,唐云汉看着来电显示,不详的预感轰的一声炸得他心头狂跳。

「大姊,怎么了?」

电话的另一端远在台湾,当地的时间是早上五点零六分。

原来,有时候能日复一日的轮回,也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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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云汉坐在长荣航空BR17的客舱里,努力的想要让自己入睡,试了几次都没有用,他此刻头脑太清楚,不可能睡得着的。人在紧急的状况下,会突然变得精神百倍,科学家解释那是肾上腺素增加的结果。不过已经过了这么久,总也该有个极限。唐云汉接到他大姊唐云瑞的电话后,立刻打给旅行社,小姐说请他晚上直接去旧金山机场柜台买票,因为距离凌晨的飞机起飞时间已经不到十二个小时,只能当场开票。唐云汉于是一边开车回家一边打电话给里欧,表明要请假两个星期。接着回到家改好履历,寄给林子扬,也寄给几家他熟识的猎人头公司。然后预付各个帐单,接着收拾行李,叫车到机场。这样子折腾到现在,飞机已飞了七个小时,难道他的肾上腺素分泌了近二十个小时还不停?不过,唐云汉心里其实清楚,不完全是肾上腺素的关系,还有的是因为那个旧金山机场。

唐云汉一年总要来来回回旧金山机场好几趟,旅行出差,接机送机,他都是从容不迫的游走在这个终年忙碌的国际机场。像这样带着不安的心情匆匆忙忙赶来,连同这回只发生过两次,第一次是四年以前的事,那时,他还沉浸在创立不到两年的公司被英特尔收购的喜悦里,第一笔分红刚进帐,他找好了房屋仲介,开始留意房子。那天是星期五,下班后他去史丹福购物中心的蒂芬妮(Tiffany)的,选了一样东西打算周末要给吴若乔。他们那阵子关系有点紧张,唐云汉知道是自己太忙,有好长一段时间周末都没法子去旧金山陪她,她南下来找他,也多半在他的公寓等上一天才一起吃晚饭。他感觉得到吴若乔已经不开心好一阵子,甚至当他告诉她收购成了时,她都有点迎合他才勉强高兴的味道。女孩子嘛!是该偶而哄一哄的,免得老是要听她说他们不太适合应该分手这种赌气的话,都十年了还分什么分啊?

那天晚上吴若乔在电话里的声音怪怪的,唐云汉问她是不是加班太累了,她说没事,还要他早点睡,明天才可以好好陪她。唐云汉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半还是睡不着,又怕吵醒了吴若乔所以没打电话给她,翻来覆去也不是办法,就起来用计算机上网乱晃,接着顺便查一下电子邮件,居然有一封吴若乔十点多发来的信,好像很长,信开头写的是:汉汉,早安……唐云汉看完后血液几乎都要凝结了,他马上冲出去,从山景城到旧金山机场二十五英哩的路,只开了不到十五分钟,他从停车场一路狂奔进国际航厦大厅,发疯似的搜索着长荣和华航柜台前的队伍,最后总算在安全检查门前拦下了满脸泪痕的吴若乔。

「乔乔,不要这样,妳不要走!妳听我说,我们结婚吧!我们边看房子边准备婚礼,妳不是很想在斯坦福教堂结婚的吗?妳看,我都买好了…」唐云汉掏出了那个淡蓝色的盒子,打开来是一枚蒂芬妮经典订婚戒,单颗的一克拉钻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嫁给我,乔乔!妳不要逼我在这种地方还要跪下来吧?」唐云汉抱紧了一脸惊愕的吴若乔,他知道这是她想要的,虽然对他来说,这是个还早了一点的也不必要的形式,可是比失去她要好太多了。

「汉汉,我……真的很爱你!」吴若乔也紧抱着他,他原以为可以松了一口气,「可是,现在结婚我们都会后悔的!对不起……汉汉,我们真的不适合,我们一直在追求不同的事……真的……我想了很久很久……这样是最好的……」在唐云汉极度的震惊中,吴若乔挣脱他的怀抱,冲向前,进了那个门,她没有回头,但是唐云汉知道她一直在拭泪。有一种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声音在身体里响了起来,痛得他几乎要站不住,有一种咸咸的液体流过了喉头,灼伤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唐云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但他知道他从此再也不喜欢旧金山机场。

唐云汉摇摇头,过去了就都过去了。现在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睡,下飞机后他还要直奔医院,此刻他必须保留体力。唐云汉开始深呼吸,想着自己正躺在飞机底下那一片无尽的海洋上,放松,呼吸,放松…

恍然中唐云汉觉得身体似乎开始变得沉重,他的头脑却似乎还很清醒。眼前出现了一栋房子,看起来好眼熟。唐云汉想起来了,那是他在台南的老家,他十五岁以前生活的地方。两层楼的水泥房,还有个不小的院子,那是小时候的唐云汉最常消磨时间的地方。他是家中的老三,上面的姊姊和哥哥已占去父母绝大多数的心思,精力和期望。留给唐云汉的是近乎放任的宠爱,尤其是他从小身体就不好,被检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瓣膜闭锁不全后,父母对他几乎什么也不要求。当姊姊和哥哥从小学就被期待考试要考前三名时,他连功课没写都没关系。上了高年级的姊姊和哥哥下了课忙着背书和做算术,不能陪他玩,也不要他在旁边吵他们,于是唐云汉多半在院子陪着小狗,在树上找虫,对着天空发呆,或是自寻其乐。有一次他在院子捡到几条橡皮筋,居然玩了好几个小时都没玩腻。大一点后,他学会把东西拆开来再装回去,从电子表到洗衣机甚至摩托车,能拆的不能拆的他都拆过。从刚开始拆坏一堆东西而被警告不准再拆,到后来能够一丝不差的装回原样,他觉得拆东西是最好玩的游戏。所以,唐云汉的童年可能有点孤单,但绝不无聊,他总是有法子消磨时间。当然,一个人玩久了,也会有一些希奇古怪的想法。唐云汉记得有一阵子他哥哥唐云泰很迷星际大战,常拿着星际大战的故事书在看。有一天唐云汉凑上前去,问他哥哥在看什么,唐云泰说在看外星人的故事过了几秒钟,唐云汉突然说:「哥,有没有可能我们都是外星人在做的一个实验啊?说不定外星人每天都在观察我们呢!」唐云泰当时不可置信地瞪着唐云汉,跟他说小孩子别乱讲话,小小年纪脑子里怎么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唐云汉也就没再吭声。其实姊姊比他大三岁,哥哥只比他大一岁半,可他们在唐云汉面前都成了大人似的。不过,唐云汉也无所谓,他小时候好像对什么都不太在乎成绩不好被同学笑,他只当没听见;功课没写被老师质问,他连编个理由都不会,个子瘦小被恶霸欺负,他只有受不了时才还手;亲友们从小见到他们姊弟三人,只顾着称赞姊姊哥哥长得好又会念书,他也没关系。连有一次地震来了,爸爸急着找姊姊,妈妈急着找哥哥,把他一个人留在楼上直到地震停了都没注意到,他也没去抗议。然而在唐云汉的记忆里,他那样的童年却似乎是很快乐的,真的是所谓的无忧无虑吧!如果不是刚上国中时就遇到那位热心的数学老师,唐云汉几乎很确定他会这样混下去,也许爸妈不会让他被分到放牛班,但他也只能在升学班里垫底。

在那个升学联考的时代,每个国中都在拼升学率,即使时刚要入学的新生,还没正式开学前,就被学校严格要求去做暑期辅导,说穿了就是提早开始一连串考试的填鸭教育。唐云汉对读书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唯一让他有点好奇的,大概只有数学课,数字和符号似乎是有趣的东西,不过他还是很少专心听完一整堂课,思绪总在不知不觉中飘到别的地方。而那些考试,唐云汉的成绩当然也就惨不忍睹。

就在暑期辅导快结束前,在一次数学考试中,唐云汉不知道如何地拿到很好的成绩,那位热心的数学老师特意叫他到办公室跟他说:「唐云汉,我教了那么多年的书,看过很多和你年纪一样大的小朋友,我就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很会念书,只是一时适应不良而已,现在恢复正常了,可以看你好好表现喔!」

唐云汉当时呆呆的看着这位数学老师,他的这一句话,像一支超级强心针,更像一个法官下令把所有过去的犯罪纪录全部销毁,这个老师居然让他觉得自己也可以把书念得很好。

当天下课回到家,他没有在院子里玩,他拿起了课本一页一页地看。正式开学一个月后的月考,他的名次排到了中间。那个学期的期考,他第一次考进前三名,数学拿了满分。国一下学期他连拿了三个月考第一名,数学老师很开心,其他老师个个也对他另眼相看。国二他成了数理资优生,然后这个标签一路跟着他进到台大。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当他是个晚熟的孩子,突然开窍了收心了愿意好好念书。他自那天之后,愿意好好念书是真的。

此时此刻,当唐云汉半梦半醒的坐在高空三万呎上,随着乱流摇摇晃晃的震动着,不知怎么地那一幕幕景象又再次清楚的浮现在眼前。

突然间一阵闪光,机舱内顿时一片明亮,广播里传来空姐宣布要送上早餐服务的声音。唐云汉坐起了身子,他看看表,再两个小时,他即将降落在已五年未曾回来过的台湾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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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姊,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唐云汉坐在唐云瑞开的丰田休旅车,上了高速公路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妳在电话里讲得不清不楚的,爸爸到底怎么了?去年来美国时明明好得很!不是几个月前去健康检查也都没问题吗?妈说有几项指数要确定一下,还去了台大医院找小舅问。后来说一切都正常的呀?」

唐云瑞此时看来十分憔悴,她没马上回话,转一下方向盘猛然换车道,加速的力道快得连爱飙车唐云汉都吓一跳。

「那是妈的意思,要我们都这样跟你说。」唐云瑞瞥了她弟弟一眼,看到他吃惊的表情,她继续说:「你不是在忙一个很重要的案子吗?妈说不能让你分心。而且你知道又怎么样?」

「在国泰医院健康检查时就发现爸爸的肝有个小白点,大约一公分,不确定是脂肪肝还是别的,妈要小舅安排到台大去,结果确定了是肝癌。因为太靠近血管,不能开刀,当场就安排了做栓塞,就是把药物打到血管里堵塞住,让癌细胞坏死。做完后医生说手术很成功,要爸爸定期来复诊就好。」

唐云汉脑子轰轰的,爸爸?得了肝癌?

「妈妈一直没告诉爸爸怎么回事,只说是脂肪肝指数过高,要用仪器进去检查,没什么大碍。妈说如果告诉了你,你突然跑回来,爸爸一定会开始怀疑。而且,妈说,要是妨碍了你的案子,影响你的前程,谁要负责?我和小泰只好听她的。」

「再说,你回来真的也没什么用。那种情况下除了听医生的,马上动手术,还能怎么样?」

「后来呢?」唐云汉有气无力的问。

「上一次复诊,白点小了很多,可是肝指数很高。医生开了药,要爸再来复诊。结果前天上来…竟然多了两个新的白点,而且快三公分那么大!」唐云瑞声音开始沙哑,「小舅找他们的肝癌权威来看片子,说这是多发性肝癌,情况不太好…」

唐云汉看着他大姊眼角的清泪,心里一阵抽痛。唐云瑞从小是爸爸的小公主,父女俩很亲。

「主治医生要求马上住院再做一次栓塞,先做了检查,发现一些指数很糟,又不确定能不能做。我们都慌了,不知怎么办,我和小泰都主张要你回来一起商量,妈妈不准,也坚持不让爸爸知道他的病情。我想了一整夜没睡,上网查了你公司,发现并购案已经公布新闻稿了,自作主张的打电话给你。大家都还不知道你回来,你想想看等一下要怎么说吧?」

「姊,谢谢你告诉我!我应该早点知道的,就算不能做什么,总也能分担一下。妳看妳,和去年来美国的时候比,真的是瘦了很多。」

「哎~那时候全家在你那儿团聚时多开心啊?爸爸那时哪像是会得肝癌的样子?他又不抽烟又不喝酒。爸退休这几年,日子过得挺开心的,没事就和老朋友聚聚,约着喝茶上馆子,有时上来看看孙子们,妈一放假两个人就到处玩。尤其每次去你那里避暑,回来都高兴得不得了,说你又帮他们报团去了那里那里玩,前年去黄石公园那次逢人就讲一遍,还写游记投稿给他大学校友会呢!去年回来后更催着妈退休,说要带她坐游轮环游世界。怎么现在就变成这个样子…」

「爸怎么突然去做健康检查呢?」

「是妈的意思,妈说,真要她也退休了到处玩,也要有那个身体才行,年纪大出门在外总是有风险,所以两个人都仔细检查一下比较安心。小舅上次就说还好发现得早,才一公分,所以栓塞一次就好了。只是没想到会复发,而且这么快!」

「如果不能再做栓塞,有什么别的方法?」

「小泰说让爸去大陆换肝,因为台湾排不到。不过主治医生反对,说爸年纪大了,换肝手术风险太高。我有个同事要我们试中药,我昨天一提就被小舅骂,说他们好多病人就是这样乱吃乱吃送命的,要我们科学一点,不要迷信什么偏方。台湾现在各种名堂真的很多,生机饮食,民俗疗法,还有排毒餐啦,都有人说有效,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你说怎么办呢?」

「等我和小舅还有主治医生谈完,再想想看吧!」唐云汉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他想都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虽然大家都知道癌症得病率年年上升,虽然偶而会听到身边认识的人的家人朋友得到癌症,但直到发生在自己家里,才会发觉那不止是个统计数字。是谁说过的,凡是有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唐云汉发现他念了这么多书,在此刻却一点用也没有,一阵无力感像巨浪一样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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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时间,在地球的另一边,芝加哥上城已是华灯初升。四季饭店(Four Seasons Chicago)的季节酒吧(Seasons Bar),坐满了衣着入时,刚结束忙碌一天的男男女女。一个角落里,两个都穿着一身黑色套装的年轻女子,正喝着色彩缤纷的鸡尾酒,一边谈笑,完全没注意到四周不时送过来的目光。黑头发的那位显然正讲着什么惊奇有趣的事,让那个留着一头俏丽金色短发的朋友瞪大了眼睛,接着像个小女生似的笑了起来。

「天哪!妳还真是用尽了心机!结果呢?值得吗?」

「结果…」女子撩了一下黑色长髪,微微一笑,看起来妩媚动人之至。

「真的?在那种情况下?」金发女子挑了挑眉毛,一双像绿宝石的眼睛透着怀疑。

「我也是第一次发现, 一个男人抗拒他想要的女人时,竟然比他直接挑逗她还要性感。还记得当年那个心理学的教授说的吗?压抑后的爆发力…」黑发女子没再说下去,嘴角却禁不住浮起微笑。

「瞧妳說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从没看過妳这个样子…」

「咦,爱丽丝!好奇吗?来旧金山出差亲眼见见吧!多的是关于生技产业初创公司的研讨会,我帮妳挑一个让妳老板签准就得了。」

「干嘛?你们成一对了可以介绍给亲友了吗?如果没有,不怕我也对他有兴趣?」爱丽丝拿高了酒杯,挑衅似地说。

「怕什么?拜托!别说我现在跟他只是一夜情随便玩玩而已,计较什么?哪天就是我真的爱上的人,我也绝不会像那些傻女人一样小家子气!」珍妮佛眯起眼,凑近了她的同伴低声说,「相反的,我还会用这个来好好掌握我爱的男人。」

「妳是不是喝多了?知不知道妳在说什么?掌握男人用这种方法?」

「其实,掌握男人很简单,男人不论聪明才智有多高,成就有多大,都无法逃离男人最原始的冲动,妳看有多少政治明星栽在女人的丑闻里,美人计无论在什么时代什么国家都有用…」

珍妮佛像个专家似的,口气无比坚定,「美女谁不爱啊?告诉妳,能主导男人的幻想,就能掌握男人。好比驯服老虎,如果老虎能从妳那里轻松得到比它自己辛苦捕猎还鲜美的肉,它就会越来越依赖妳,而失去自己捕猎的欲望。」

「这算什么吗?耍手段嘛!」

珍妮佛没理爱丽丝地继续说:「不过,这方法只能用于好男人身上,一个坏男人,是不值得妳去花心思的!」

「 好男人,那怎么还需要这些?」

珍妮佛笑一笑:「妳真的不懂男人的心!」

「我是不懂,不然现在怎么会在这里跟妳耗?不過妳懂?算了吧!不过是看了太多欲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想出来的谬论!我看妳,连自己的心都搞不懂,妳刚刚才说和这个什么布莱恩现在只是玩玩而已,还什么好男人坏男人的? 我看妳根本就是爱上他了吧?这么早就要拿我来控制他!老朋友也不是被妳这样子利用的吧?」爱丽丝瞪着那双猫也似的眼睛,不干示弱的反击。

「喂,我这么說妳应该高兴耶,表示妳是个人见人爱的大美女…」爱丽丝一手挥过来,珍妮佛笑着闪开。

「别转移话题,妳对他到底怎么样?他是个妳所谓的好男人吗?」

珍妮佛喝了一口草莓马丁尼,收起笑容,很认真的说:

「他是不是个好男人,我还不知道!他这个人,老让我捉摸不定,不过,即使他是,我也还不能爱上他,时间还没到。」

「还没到?那要什么时候才到?金小姐,记得吗?我们已经三十了!」

珍妮佛低头看她的杯子,「要等他东山再起的时候。」

爱丽丝不可置信的摇头:「妳什么时候连爱情也这么功利?果然不能去当商业律师!妳又不缺钱,妳连妳爸的钱都不要了…」

「不,爱丽丝,妳没听懂我的意思。这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珍妮佛停了一下,从套装口袋里掏出一颗纸星星,接着说:「这个谜样的布莱恩,有件事我现在很确定,他没功成名就以前,是不会真的爱上任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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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云汉接住了大姊递过来的钥匙和手机,放进了印着大大红色S的登山包里,那是他到斯坦福第一天买的,一直用到今天。唐云瑞接着又从后座拿了一袋像是食物的东西。
「小汉,这是早餐,记得要妈一定要吃。那我就不上去了,还要送安安上学。你的行李我就先拿回去,你累了就过去躺一下。小泰中午应该会过来,不然晚上也会来。好,晚点见!」
唐云汉下车往台大医院入口的方向走去。一进门,唐云汉就不禁停住脚步,他觉得好夸张,现在还不到八点,医院里已经来来往往好多人,除了一早来挂号的病人,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还有很多是趁着上班前赶来探病的家属,以及看护们。不敢想像待会儿门诊时间到了,这里会变得多热闹。
唐云汉在迷宫似的建筑里穿来穿去,找到了大姊给他的病房。这是间双人病房,要自费差额的。外床的病人正好不在,唐云汉一眼就看到了爸妈,他的心立刻揪了起来。他们都睡着了,爸平躺着,他的气色很差,脸很黄,没有血色。妈妈坐在爸爸的床旁边,趴着睡,一手还紧握着爸爸的手。
唐云汉的心情很复杂。关于父母的感情,他不知该怎么形容。也许夫妻之间的事从来就是别人很难评断的,即使是子女也未必能了解。他的母亲是台南望族的千金小姐,家境富裕不在话下,更是从小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十多岁起就一直有人打听说媒,想抢先订下亲事,都没有下文。后来直接追求的公子哥儿们更是不少,包括一些现在报纸上常常出现的政商要人,当年都曾想一亲芳泽。唐云汉的母亲谁也看不上,后来居然要嫁给从大陆只身来台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唐云汉的外公气得要断绝父女关系,扬言什么陪嫁也没有。直到唐云泰出生后,外婆偷偷去看了外孙,回来好说歹说地劝丈夫,这时唐云汉的爸爸也在台南县教育局当了科长,外公才松口,让两家往来。后来外婆把名下一栋出租的房子收回来给他们住,唐云汉就在那里开始他的童年。
在唐云汉的眼里,大多数的时候,他父母的感情是相当好的,在那个连热恋中的男女也不会公开表示亲密的保守年代,爸妈结婚多年都还是牵着手上街。可是,一年总有几次,他们会来个惊天动地的大吵,最后是爸爸夺门而出,妈妈坐在房间里哭泣。在姐弟三人还小的时候,他们会对这样的情况惊慌失措。唐云瑞哭着说爸爸不回来怎么办,而唐云泰则会拉着唐云汉去房里安慰妈妈,唐云汉看到眼睛都哭肿的妈妈,也觉得一定是爸爸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后来,唐云瑞不再那么怕了,因为爸爸每次都会回来,回来时看到还守在客厅等着的孩子们,总会先抱抱他们,然后叹着气走上楼去,接下来几天总听到爸爸不停的好言好语,让妈妈最终跟他和好如初,两人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直到下一次的风暴来为止。只是,当唐云汉渐渐长大,听得懂他们在吵什么以后,他就越来越不太愿意跟着唐云泰去安慰妈妈了。
尤其是,国中三年级的那个冬天以后。唐云汉记得很清楚,他周末从学校忙完了科展走回家时,经过家旁边的公园,远远看到爸爸一个人坐在凉亭下。他走到爸爸身边,看见爸爸手上拿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这张照片的故事他们三个孩子已经听过上百次,那是爸妈第一次正式约会时,爸爸特地借来一个相机帮妈妈拍的。相片中的妈妈笑得如春花般娇艳,看着镜头的眼睛写满深情。
「爸…又和妈吵架了?」
爸爸看着照片,头也没有抬,「你妈认识我的第一天就知道我是个穷光蛋,什么都没有。我一直告诉她,她跟着我是会吃苦的,她还是嫁给我了,说什么都不重要,能在一起就好了。现在我们过得好好的,什么都有了,还是嫌我…女人哪,结婚生子以后要的东西就不一样了。」
爸爸接着看着唐云汉,摇着头说:「有时真的气不过,想离婚吧!可是,我从小是个孤儿,一个人漂荡了这么多年,那种滋味…我不能再让我的孩子没有家啊!」
唐云汉当时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怔怔的看着神色落寞的父亲。
「风大了,你先回去吧!看看你妈怎么了,我再坐一会儿。」爸爸推着他走。
唐云汉打开家门,关上门时楼上传来了母亲尖锐的叫声:
「你走了还回来干什么?你就只有种摔门!你这个窝囊废!我当年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你!随便嫁给谁现在不都发了?只有你,算个男人吗?你… 」
披头散发哭花了脸的妈妈从房间冲出来,看见站在楼梯边的唐云汉时住了口,接着又嚎啕的哭起来奔回房间。
十五岁的唐云汉一直站在那里,双手渐渐的握成了拳头,那一刻他暗自发誓,他绝不会给任何一个人有机会这样对他说话,特别是,他爱上的女人。
 
「嗯~咳恶咳嗯…」爸爸好像想咳还是想吐,妈妈连忙站起来问:「怎么啦?」爸爸摇摇头,唐云汉走过来床边叫着「爸,妈!」
爸妈都一惊:「小汉?」爸爸挣扎的要坐起来。唐云汉扶着他说:「爸,别急!」
「你怎么跑回来了?谁接你飞机的?」妈妈眼里很焦急,深怕唐云汉说漏了嘴。
「我的案子上星期弄完了,很成功,忙完了可以休息一下。好几年没回台湾,想回来度个假。想说给你们一个惊喜,只告诉大姊。她说爸正好上台北来检查身体,她去接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累不累啊?让妈看看你!前一阵子很忙吧?看你瘦了些。等爸爸检查完出院,我们带你去吃好吃的。」妈妈松一口气似的说了一大串。
唐云汉看着妈妈疲累无比的脸,心里很难受。大姊说妈都坚持要睡在医院陪爸爸,病房里虽然有折叠床,可是整晚护士来来去去的根本睡不好。而且显然妈连躺下来都不肯,就这样坐一整晚。
「妈,妳去大姊家躺一下吧!我陪爸爸好了。」
「不行!我要在这!我也不累。等你爸检查好了出院,我再一起好好休息就好了。你呀!才是要去小瑞那里躺一下,她也真是的,你刚下飞机就让你跑来医院干什么?应该去洗个澡睡一下再说。」
母子俩还在拉拉扯扯,隔壁床的老太太由看护推回了房间,跟大家打招呼说早。看护是个五十来岁笑眯眯的太太,看见了唐云汉,问道:「唐太太,这位帅哥是妳的??」
「我的小儿子,刚从美国回来的!小汉,这个是张阿姨,她照顾这位杨奶奶照顾得很好呢!」
「杨奶奶好,张阿姨好。」
「你好你好,真有礼貌!唐先生唐太太你们真厉害,孩子一个个长得这么好,又教得这么棒啊!」
「谢谢谢谢!我这个小儿子啊!是硅谷科技新贵呢,又懂高科技又学企管,才三十三岁就当上大公司财务长耶!」
「哇!这么优秀!一定有对象了吧?」张阿姨热心的问。
「没有,男孩子急什么?我从小就跟我两个儿子说,男孩子不用急,成功了要什么样的女孩子会没有?结婚早了就整天抱老婆去了,还有什么出息?对不对啊?」
「也不一定吧!先成家再立业嘛!做父母的也不用管那么多啦!」杨奶奶突然开口了,没想到思想倒挺开通
唐云汉见妈妈有点尴尬,连忙说:「大概缘分还没到吧!我其实都可以的。」
「是啊!我说是这样说啦!听不听也随他们。我大儿子不到三十岁就结婚,我也同意了。杨奶奶和张阿姨知道什么不错的女孩子,也可以介绍给我们云汉认识认识。杨奶奶说得也对,什么年头了,年轻人的事还轮得到我们管吗?随便他们啦!」杨奶奶和张阿姨听得直点头。
唐云汉不得不佩服他妈妈见风转舵的能耐,她是个社交高手,能说会道,什么样的人都能认识五分钟就熟得像老朋友似的。妈妈一心认为她绝对可以当个最出色的官夫人,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也还要爸爸配合才行。唐云汉看着爸爸,他似乎又累了,闭上了眼睛。
一阵脚步声传来,一群穿着白袍的人快步走了进来,妈妈马上趋前喊着:「黄主任早,这么早就来看我先生。真是谢谢你!这是我小儿子,从美国回来,才刚下飞机。他是斯坦福大学的电机博士喔!」
唐云汉正觉得他妈妈怎么又来了,连跟医生都要炫耀孩子的学历?却见那原本表情很冷漠严肃的黄主任,听了竟对唐云汉笑着点点头说:「哦!这么优秀!斯坦福是名校耶!我几年前去旧金山进修时有去你们学校参观。校园很大很漂亮!」旁边的实习医生们也打量着唐云汉。
唐云汉笑着问道,「上去过胡佛塔吗?可以看到校园全景。」
黄主任摇摇头说没有,接着拿起了爸爸的病历翻了翻几秒钟。然后中英文夹杂的对着实习医生们说了几句,最后对唐云汉和妈妈说:「待会再验一次血,下午我会再过来一下。」便转身领了那一群人走了出去。前后没有超过三分钟。
唐云汉跟妈妈使个眼色,快步追过去,等离病房够远,才叫住黄主任。
「对不起黄主任,能耽误你几分钟吗?」
黄主任停了脚步转过身来,表情十分客气:「是,怎么样?」
「关于我爸爸的情况?他治愈的机会?」
「治愈?对于癌症,我们不讲治愈率,只讲存活率。原本令尊只有一颗肝癌,而且很小,小型肝癌拴塞手术的五年存活率可达50%。但是现在他是多发性的,数字上当然就比较不乐观了。」
「只讲存活率?那多发性肝癌拴塞手术的五年存活率是多少?我爸已经七十几岁了,像他这样的病人平均能活几年?复发的可能性有多高?. ….」唐云汉一口气问了一堆问题。
黄主任在实习医生面前表现的非常有自信,「多发性肝癌是不包含在拴塞存活率的计算里,多发性肝癌每个病人情况不同,很难一起讨论,我们只统计单纯的小型肝癌. ….年纪大的人,复发的可能性确实比较高….」
唐云汉正想再问第二第三次做拴塞手术的存活率,是从第一次拴塞算起,还是从最近一次拴塞算起?复发的原因是什么?做拴塞后复发的肿瘤长得比较快,还是原来尚未做拴塞的肿瘤长得比较快?完全不做拴塞的存活率是多少?黄主任已经挥挥手的说:「唐先生,你是工程博士,一定了解统计就是那么一回事。」黄主任带着那群实习医生继续往前走,把唐云汉一个人留在长长的走廊上。
唐云汉皱起了眉头,统计学的东西他太熟了,实验室里他处理过太多的数据,也很清楚怎么用统计学的技巧来美化各种数据,达到想要的结果。可是医学上的东西,听到这种机率性的回答让他很不舒服,他想知道的是他爸爸这个人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不是那些数据算出来结果。在他听来,五年存活率是50%,是80%,还是10%似乎没有多大的意义,而是他爸爸会在什么情况下属于那一边才是重点。
唐云汉望着一群白袍人远走的背影,他开始觉得有些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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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时候,唐云泰和小舅一起来到病房。大概是唐云瑞已经跟他们说过,两个人看到唐云汉都没有吃惊的反应,只是问他坐飞机累不累。
唐云汉摇摇头,他看着唐云泰,心里很愧疚。唐云泰从小个子就很高大,最后长到了一百八十五公分,曾是许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可是兄弟俩才不到一年没见面,他怎么现在看起来如此疲惫不堪,头发也似乎稀疏许多。唐云汉觉得自己很自私,只顾着在国外冲刺事业,连父亲重病了都不知道,担子都丢给了兄姊,让他们几个月之间就突然变成中年人似的。唐云泰在金融业做事,工作量很大,何况他还有妻子和两个女儿要顾。真是太辛苦了!
妈妈看到唐云泰,马上说:「小泰你又中午跑来做什么?老板不会不高兴吗?晚上要是忙就算了,一天不来也没关系,不要老是中午这样跑。」
「今天晚上不能来,妹妹有钢琴课。」
「不能来就算了,反正小瑞会来,现在小汉也在这里。你要是还不放心可以叫敏君来啊!小汉都从美国来了,她这几天怎么一次也没来?虽然说爸爸只是住院做检查,做媳妇的也应该来看一下公公婆婆嘛!」
唐云泰面有难色,唐云汉连忙说:「妈,嫂子还要上班,还有两个小孩要…」
「上班又怎么样?小瑞还不是要上班?敏君还有她妈妈帮她带两个孩子,接送什么的都是你哥在做,她整天忙什么啊?再忙,也不会忙到来医院一趟都没空吧?」妈妈气呼呼的打断了话。
小舅连忙转移话题,问了爸爸几句话,又问唐云汉饿不饿。
唐云汉是有点饿了,他点了点头。
「那我带你去吃饭吧?姊,妳一起来?让小泰陪一下姊夫,他刚才说他吃过了!」
「我不饿!你们帮我带一点什么东西就好了。小泰你怎么会有空吃过了?去,你们三个人一起去吃。」
「不了,我下午还要开会,我得走了。爸,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下班后过来。小汉你有拿姊的手机喔,我再打电话给你!」唐云泰避开他母亲的眼光,匆匆的走出去。
「真是喔!有了媳妇就这样对父母!成天把他老婆捧在手上像供神似的…」
「妈,哥已经够累的了!妳干嘛还给他压力?嫂子不来就不来,妳逼哥做什么?」
「他这个丈夫怎么当的啊?媳妇照顾公婆天经地义,敏君要是连这个都不懂的话,你哥就不会说她一下啊?就只知道宠着老婆…」
唐云汉还要开口,小舅拉着他说:「小汉我们去吃饭,姊,妳要我们带什么给妳?」
「随便啦!炒饭炒面都可以!」妈妈没好气的说,小舅拉着唐云汉走出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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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大厅这时已经是人声鼎沸,闹轰轰得像菜市场。不过,等唐云汉到了地下室餐厅才更吃惊,真的是像百货公司的地下美食街似的,供应各式套餐和小吃,旁边还有诚品书店,鞋店,可以消磨一整天。
小舅带着唐云汉进了一家像是西餐厅的地方,水晶吊灯,原木地板,碧绿色的布椅,根本看不出来是置身在医院里。
「怎么样?气氛不错吧?你小舅妈来找我时,通常都来吃这家。」
小舅是外公外婆六个孩子里的么子,和是老大的唐云汉妈妈差十三岁。外公接纳他们一家人后,小舅就常常来陪他们三个孩子玩。他比最小的唐云汉也大不到十岁,感觉上更像他们的大哥。唐云汉成了资优生以后,妈妈一心希望他读医。高一分组前,已经在当实习医生的小舅特地到他们家,和唐云汉长谈几个小时。小舅劝他,除非真的是满腔热血很想当医生,否则千万不要把他的聪明才智耗费在不停的死背一大堆英文名词,还要将青春岁月都花在处理病人的血尿粪便和呕吐物上面。唐云汉决定选第二类组以后,妈妈把小舅狠狠的训了一顿,说她找过嘉义白河最有名的算命师,铁口直断唐云汉一定会去念医,而且会成为一个名医,结果就这样被小舅给破坏了。一直到台湾科技业随着经济起飞,动辄领上千万股票的竹科新贵取代医生成了更好的职业选择,妈妈才不再三不五时的怪罪小舅多嘴。不过,当唐云汉在斯坦福的Sweet Hall跑程式跑到三更半夜时,他也曾想过把天分和人生留给拯救生命是不是比找虫(debug)要有意义得多?尤其是现在,面对威胁着爸爸身体的癌症,唐云汉有点后悔他选择的科学、工程和商业,似乎都离最基本的生命议题好遥远。当然,要当医生是不容易,小舅熬了很多年都很辛苦,小舅妈常说医生不是人干的,医师娘更不好当。这几年可能好多了,小舅现在已是台大蛮有名的骨科医生,妈妈说小舅妈在东区买了第二栋房子。
「你和小舅妈还真懂情趣!在医院也选这么好的地方约会。」
小舅一笑,「女人嘛就爱这一套。我其实每天忙得要命,有空吃饭就不错了!」
「小舅,你那么忙就不用陪我了。」
「没事,今天没门诊好一点。我其实是要跟你谈谈你爸的事,小瑞都跟你说了吗?」
「嗯,说是情况不太好。我今天也问了主治医生,他言下之意。好像是说多发性肝癌的存活率不高 …」
「是啊,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尤其是你妈,我怕她受不了。」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小舅摇摇头,「肝癌是死亡率最高的癌症,我们自己的医生也走了好几个。如果发现得早,手术切除存活率其实还有八成的。你爸虽然发现得早,可是位置不好,就在肝门静脉主干旁边,不能手术切除,只好做栓塞。」
「才刚做完栓塞,怎么这么快就有新的跑出来呢?通常癌细胞会这么快长大吗?」
「通常应该是不会这么快,但是癌细胞这种东西很难讲,有时长得很慢,有时一下子就扩散开来了,根本来不及反应。」
「可是爸爸不抽烟不喝酒的,现在退休了又不忙,为什么会得肝癌呢?他去年来美国时还好好的啊!」
「小汉,不烟不酒、从没有得过肝炎、每天运动少吃外食的,结果还是得到肝癌的人也很多,所以,还有别的原因。我们对癌症的了解还不够,只能继续奋斗。」
「可是,如果连原因都不知道,怎么有可能治疗呢?」
「全世界都在花大钱研究癌症啰!现在还有从基因做研究。不过,至少比起早年,存活率一直都有在提高。不像一二十年前发现肝癌的大多拖不过半年,现在好几年都没事的也大有人在。要常常做检查是真的,早点发现机会就大很多,很多癌症早期没有迹象的,等到痛起来就没办法了!现在很多年纪轻轻的人就得癌症,不能不小心!」
「我还是觉得应该先找出原因,才有可能治得好病。不然,怎么能确定治疗的方法是对的?为什么栓塞完没多久就有新的癌细胞跑出来?还这么大?」
小舅看看唐云汉,「小汉,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什么都要追根究底,记得你小时候就老爱抓着大人问为什么为什么,答案不满意还会越问越多,唉, …人体太复杂了,原因可能很多,环境也是个因素,污染啦!压力啦!都有关系!」
「姊姊说想试试中医,或是什么其他的方法?你不赞成?」
「是啊!台湾这种骗人的玩意太多了,都没有科学证据,骗病人和家属的钱!上次我有个骨癌的病人,不肯做手术也不要化疗,去吃什么草药,结果一个月就走人了!家属来跟我哭诉,我有什么办法呢?跟他们说过了要接受正统医疗才对。现在也有人说什么合并疗法啦,其实都还是旁门左道!要治病嘛,就好好的听医生的,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乱试一通的越搞越糟!你们千万不要三心两意的。」
看到唐云汉没吭声,小舅又接着说:「美国医疗和科学都最进步了,总没有人得了癌症去看中医,吃排毒餐什么的吧?只有台湾才这样子搞!」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唐云汉确实不知道,他以前没空也没想过去关心这些事情。
「好啦,小汉,你也不要太担心,担心也没有用。如果你爸情况许可,能做第二次栓塞就做,做完希望不要那么快复发。不能做的话,那就看看主治医生怎么说好了。总之,医院里能做的,我们都会尽力做。其他的,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你有空就多陪陪你爸,有机会安慰一下你妈!她其实快要撑不住了,发生这种事,脾气难免大一点,你们做子女的多体谅她吧!你妈其实很以你为荣,不过有时候会念,说你这几年像个美国人似的,常跟她争论。小泰又老是护着老婆,你妈心里很不开心的!」
「小舅,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很多时候是她没道理,像刚才对哥哥…也不能每次都要每个人都让她!」
「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何况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心里有多煎熬啊!跟你小舅妈都不知哭了多少次了,让着她一点,知道吗?」
唐云汉叹口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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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的好慢啊!不过很吸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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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主任当天下午来了,告诉唐云汉和妈妈说爸爸的各项指数都有改进,评估后他们觉得可以做栓塞,要妈妈签同意书。妈妈趁爸爸睡着时,拉着唐云汉到房门外,小声的问起:
「小汉,中午你小舅跟你怎么说的?他是一直跟我说能做栓塞就赶快做,等癌细胞长得更大了想做都不能做了!你大姊有点反对,想要试别的方法,她说你爸上次做完人很不舒服,这也是真的,一直吐个不停耶!唉!你看呢?」
唐云汉看着妈妈眼眶又红了起来,说道:「我也不知道,小舅也是跟我说,按照正统医学的方法好好治疗,不要试些有的没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样做才对。」
「那怎么办呢?你爸怎么会得这种病呢?」妈妈已经忍不住又要哭了起来。
「妈,你别这样,待会爸醒了不就看到了吗?我现在太累了,真的想不出什么好方法。不过,妈,妳打算瞒爸爸瞒多久呢?一直不让他知道吗?这样好吗?」
「怎么能让他知道呢?知道了就没有活下去的斗志了。」
「可是,爸难道没有怀疑过?而且,如果爸的时间真的有限,让他知道,或许他还可以做些他一直想做却还没做的事…」
「非哄着他不可,你们都没有我了解你爸。他很怕死的,一讲就完了,绝对不能讲。你不要跟我争这个!」
唐云汉想起小舅的交代,没有再说话,一转头看见他大姊正向他们走过来。
「大姊来了!」
妈妈一听,连忙迎了上去,大概是把情况讲了一遍,唐云瑞听了沉吟着,然后向唐云汉望过来。看到她的眼光,唐云汉知道他大姊已经同意。接着唐云瑞拿出手机,大概是打给唐云泰,讲了一会儿收线,然后朝着唐云汉走过来,说道:「小泰也说那就做吧!你看呢?」
「我不知道。」唐云汉很坦白的说。
「那就做吧!」
「你不是说要试中药?或是别的?」
「那是指万一不能栓塞时的办法,既然能做栓塞,那还是做吧!谁能保证别的方法有效呢?」
「那有人保证栓塞有效吗?爸爸那么快就复发了…」唐云汉觉得很不安。
「至少原来那颗肿瘤的是缩小很多了,复发也是没办法的事,多发性的…小汉你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觉得很累!」
「那你赶快去我那儿睡一下吧,反正我在这儿!」
妈妈也过来催着他走,唐云汉是真的有点撑不住了,他觉得天旋地转。
 
爸爸终究是做了栓塞。
黄主任解释过栓塞可能会有程度不一的副作用,包括呕吐,恶心,腹痛,发烧等。但唐云汉没有想到副作用竟然让爸爸这样的痛苦,痛苦到连爸爸这样温和的人,都发起脾气来。
「我要回家!既然说没有病,那我待在这里做什么?」
「你们搞什么?让我做什么检查这么难受?搞得我都不想活了!」
「哪里不舒服?我全身都不舒服!我要回家!我再也不要来了,我本来好好的!」
大家不停的安抚着爸爸,那些年轻的护士们出乎唐云汉意料之外地有耐心,一句句「唐伯伯加油喔!」、「唐伯伯忍耐一下喔!」地哄着爸爸,邻床的看护也过来帮忙打气,可是谁也没有办法消除他的痛苦。唐云汉觉得心如刀割一般的难受,这怎么会是一种治疗的过程呢?为什么治疗是让人越来越痛苦呢?
当爸爸的呻吟和抱怨声被镇静剂停止了而入睡时,接着就是妈妈决堤的泪水和啜泣声。唐云汉有时觉得他心口痛得要窒息了,会到病房外面走一走。然而,走到哪里都一样,医院里处处都充满着这种悲惨的气氛。病人的哀嚎,家属的忧愁,医护人员的疲惫,让人感觉不到一点点欢欣和希望。走着走着,唐云汉总是忍不住想起,斯坦福校园里的那座罗丹著名的雕塑,地狱门。医院里一张张无奈无助痛苦痛心的脸,怎么和那巨大黑色雕塑里所有绝望扭曲的面容是如此的相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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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汉,陪我去台大散散步!让你妈睡一下!」
爸爸出院后在大姊家休息几天,精神似乎好多了,居然主动想走一走,唐云汉觉得是好现象。妈妈确实也累坏了,早餐也不肯起来吃,说是要睡觉。唐云汉拿起夹克,和爸爸出门。大姊家的公寓就在台大旁边,走过去两三分钟就到了。
好久没回母校,许多地方唐云汉却记得清清楚楚。当年他这个南部来的孩子,第一次踏进台大时,就觉得那一排椰子树真是壮观。此时天气很好,云淡风轻,椰林大道两旁的杜鹃花开得正艳,有一对男女正在捡着花瓣。唐云汉知道他们要做什么,那一年,他和吴若乔也曾这样的忙了半天,用桃红色的花瓣铺成了两颗大大的相连的心,再用粉红色的花瓣写上名字的缩写。
爸爸似乎很欣赏这美丽的花景,说道:「真漂亮啊!你看看这花开的!啊,春天就像年轻人,真好!」
唐云汉不得不承认年轻是很好,可以做很多的美梦,说很多的大话,挥洒青春,享受爱情。他曾发下许多豪语的物理系馆,早已不是新一代物理系学生上课的地方,他们搬到醉月湖旁的的十二层新馆。旧物理系馆对面的文学院,仍像当年一样,许多穿着比理学院时髦许多的女孩子进进出出。唐云汉带着爸爸在文学院旁转了弯,经过了小福(小福利社)。小福旁的普通教室,是唐云汉大二选修德文课的地方。不知道是那位教授在上课时提到,学物理的人应该要会德文,冲着这句话,唐云汉决定来试一试德文课,没想到他上了三次就失去好奇心,不打算学这个语言了,可是却为了另一个原因继续修了下去。有个女孩子的背影让他一再地看到出了神,后来他每堂课都坐到了她后面。一次他在下课时,忍不住拍着她的肩膀激动的说:「妳知道吗?妳有一根金色的头发耶!金色的耶!」
那女孩转过来,既没有觉得他莫名其妙,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浅浅的一笑又回过头去了。唐云汉却像掉进了那个笑容里,久久都出不来。他很快打听到,她叫吴若乔,外文系,和他同一届。
 
唐云汉带着爸爸来到醉月湖,爸爸有一点喘,他们就在湖边坐下来。此刻阳光正好,绿色的湖水泛起了一阵阵金色的光。唐云汉出国十多年,在美国和加拿大玩过很多地方,比醉月湖美丽的湖多得不胜数,可是这里有着他独一无二的初恋记忆。那一晚,在湖边这同一张椅子上,吴若乔看着月夜下的湖,而他只看着她,一声声的说:「我好喜欢妳!我真的好喜欢妳!」
「有多喜欢?」
「妳真的想知道?」
吴若乔两眼晶晶地看着唐云汉,他不知怎么竟然脱口对她说出了:「我爱妳!」这三个字。
那一年他们才十九岁,还不知道热恋过后接着是大大小小的起争执,反反覆覆的闹别扭。然后是习惯成了自然,绚烂归于平静。然而在阴阴晴晴,风风雨雨中他们一起走了好远好远。唐云汉心脏上的那个开口让他不用当兵,他说服了她一起出国,念书,工作,留在美国。他的人生,还有一步步的计画,而每个计画里都有着她。他或许在明白爱这个字以前就先说出了口,可是他并没有觉得他说错了。
 
「小汉,」爸爸的声音打断了唐云汉的思绪,「我的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爸,你在说什么?」
「我跟你妈几十年夫妻了,她那一点心思,我会看不出来吗?小汉,你告诉我,是什么病?」
「爸,」唐云汉犹豫着,他其实并不赞成瞒着爸爸,人应该有权利知道自己的事。可是,现在他却怎样也无法把「肝癌」这两个字说出口,那就像在对一个人宣布死刑似的。 「主治医生不是说了吗?你的肝功能有点差,所以要吃药,常作检查。肝的问题,本来就要很小心的。」
爸爸移开了目光,没有再追问,他看着湖水,过了很久才说:「我比你妈大十多岁,我是一定会比她先走的,这其实算是我比她幸福的地方。你妈啊,总要伤心一阵子,慢慢也就会好了。她个性强,又爱面子,其实苦的是她自己。人生,也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看得很开的。什么事想开点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你妈常常无缘无故发脾气,讲的话让人真的受不了。可是我每次想到,我一个人孤伶伶地来到台湾,是她给我一个家,拉拔三个孩子, 一个千金小姐什么家事都做…唉~还能跟她生什么气呢?」
唐云汉看着爸爸的侧面,心里有很多感触。爸爸对妈妈的爱那是不用说的,可是他的脾气是真的好的太过份,对妈妈百般的迁就,容忍,由她无理取闹。他有时觉得爸爸不应该这样让妈妈的,把她宠坏了。有些事,明明是妈妈不对,为什么爸爸还要低声下气呢?在他看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对的人要坚持,错的人要道歉,这跟爱不爱没有关系,事情本来就应该要讲清楚。
「爸,你对妈妈真的是很好的,要我就做不到的。」
爸爸转过来看着唐云汉,「小汉哪!我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看着你们长大,一个个都能独立,我的责任就算是了了。接下来,能过几天好日子就过几天,最好哪一天没有什么痛苦地睡一觉就走了。不过,你一个人,又在国外这么远,我总是有点不放心。这年头,倒不是说一定要结婚生子,可是,人生不会永远顺利的,没有一个伴,走起来很辛苦的。但是两个人要生活在一起,总要彼此迁就一下。你的个性,其实挺像你妈,太好强了…」
「爸,你不用担心我,我过得挺好的。而且妈那天都还在跟人家说,男孩子有什么好担心的,越老越值钱!爸你还不是三十好几才结婚,不是一样娶到妈吗?」
爸爸点点头,停了一下,最后说:「你开心就好!」
唐云汉不知道他该说什么,一个人的日子开心吗?其实也没什么不开心的。他从小就自己玩惯了,很能适应孤独。一个人的生活当然是寂寞了些,可是也让他可以心无旁骛的追求他的目标。少了那些妥协,没有情绪起伏,他才能以最少的时间做最多的事。浪漫甜蜜的恋爱,刻骨铭心的感情,他已经体验过,就是那么一回事。偶而遇到像珍妮佛那样让他动心的女孩,似有似无的打情骂俏一阵子也就够了。日子简单明了,井然有序,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呢?
爸爸看唐云汉没吭声,犹豫着说道:「小汉,爸爸有两句话想送给你,你好好想一想。」爸爸顿了一下,接着说:「有才而性缓是属大才,有智而气和斯为大智。」
唐云汉听着,没有应声。爸爸的苦心他知道,无非是希望他做到传统中国人那种谦谦君子的风度,凡事不要计较太多。以前他也跟爸爸争论过,时代不同了,这年头谁还讲温良恭俭让呢?可是此刻他突然觉得他是该好好想一想,不顾一切向前冲了这么久,如今他还是栽了个跟斗,也许人并不是光有聪明才智就够了。
突然一阵凉风吹来,爸爸猛咳几声,唐云汉连忙拍着爸爸的背,说道:「冷了?那我们回去吧!」
扶起爸爸走了几步,唐云汉注意到不远处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他大四那年去电机系修课时的一位教授。这些年来唐云汉人在国外还常听到关于他做的研究,却不是和电机有关。唐云汉还来不及打招呼,教授便匆匆地朝着电机馆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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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云汉走到市政府站搭捷运,他掏出手机,然后又放回去。爸爸的情况似乎越来越好,这天早上坚持要和妈带唐云汉去101大楼逛一逛,吃个午餐。饭后妈妈说她和爸爸先回去休息,要唐云汉自己去逛一逛,看看要不要买些什么东西带回美国。他其实没打算买什么,不过是想走一走。
不得不承认,台北是一个很有活力的城市。几年没回来,捷运已经盖得四通八达了,去哪里都很方便。一栋接一栋的高楼,装潢华丽的店面和餐厅,处处充满着现代都会风情。台北的女孩子,更是越来越漂亮,穿着打扮时髦,身材玲珑有致,画龙点睛的配件,浓淡合宜的彩妆,流行设计的发型,好像个个不是美少女,就是粉领佳人,再不就是风韵迷人的无敌熟女。真是让人赏心悦目啊!唐云汉心想,台北看到美女的机率,实在比硅谷高太多了。
唐云汉在台北车站转搭淡水线,现在人还不太多,居然还有位子坐。淡水线是最早开通的捷运线,也是他最熟悉的。他又掏出手机,再度放回去。到了剑潭站,他犹豫一下,在车门发出哔哔的声音前下车。
走出捷运站几步唐云汉忍不住笑自己傻,他在期待什么呢?怎么有可能呢?而且这个时间,星期三的下午三点多,她应该在上班吧!也不会出现在家附近。也许她搬家呢?或者结婚了,根本不住在这里。更重要的是,见了面又怎么样呢?尤其他现在,前程未卜,不是和老情人重逢的最好时机。
想到这里,唐云汉停下脚步,然后转身改往夜市的方向走,此时还早,不过已经有一些人潮了。这也是唐云汉想不通的现象之一,为什么台北好像时时刻刻都有很多各个年龄层的人在街上游荡,他们都不用上班?不用上学?没事可做?
一个身影不知怎么的引起了唐云汉的视线,一个女孩子的背影,身材和她好像。不是特别瘦,可是腰身很明显。一头黑色的直发,黑色的上衣,有点略宽松的牛仔裤,踩着平底鞋,朴素得一点都不像台北的女孩。就像吴若乔一样,她是他们外文系里最不打扮的一个。后来为了他,她才在这上面用一点心。唐云汉很喜欢带她逛街,到了美国以后,每家服装店都可以自由试穿,他常常会帮她挑了衣服要她去试。唐云汉盯着那个背影,他忍不住跟了上去,她的脚步似乎慢了下来,然后停住了,转过身来…
宇宙仿佛静止了。
如果有命中注定这件事…
吴若乔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看到唐云汉,像是知道他站在她身后似的,她的脸上居然是带着笑容的,就像当年在德文课回头时的那个笑容一样。唐云汉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她和他记忆里的样子一样。在台北,尤其是和东区的那些女孩子比起来,吴若乔真的不能算得上会令人惊艳的。可是,在唐云汉眼里,她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质,让他十分着迷,那是一种灵气吧!就像她那双单眼皮的眼睛,看起来是那么的神秘,像是个怎么也猜不透的谜语。古典的瓜子脸,透着诗词一般的恬静秀气。她天生就红得晶莹如石榴果粒般的唇,似乎碰一下就要融化。当她笑的时候,有一种温柔的光芒闪耀着。此刻,唐云汉就沐浴在那片暖流里,舒服得让他都想要躺下来了。
 
吴若乔带着唐云汉,东转西拐的来到这间他连名称都没看清楚的咖啡店,走上二楼。服务生过来的时候,两个人才第一次开口说话。
「一壶热桔茶!」
「一壶伯爵奶茶!」
服务生走开,两人间又恢复宁静。可是,这样的无言唐云汉一点也不觉得别扭,他甚至有点享受这样的安静。他们以前也常常这样,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需要说话。即使没有声音,他们之间却在交流着。此时,唐云汉很明显的感觉到,有一种能量在他们之间转换着。
服务生送来了他们的茶,唐云汉很自然的帮吴若乔倒了一杯,又多加一匙蜂蜜,然后说:
「妳还是那么喜欢喝桔茶!」。
「我喜欢的,从来都不会变。」她说的好轻柔。
唐云汉搜索着她的眼神,他眼里闪过一道光,不过一晃即逝。他忍住了他的问题,虽然从没有恨过她的决绝,他还是有自尊的。何况,现在这种情况。不是时候,唐云汉提醒着自己。
「妳还好吗?好久没见到妳了。」唐云汉问到。
吴若乔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反过来轻声地问唐云汉:「怎么回来了?公司出差吗?」
「不是,我爸生病了。」
「伯父生病了?他还好吗?」
「不太好,多发性肝癌。刚做完第二次栓塞。」
「唉!伯父对我一直很好,他得了癌症,我也很难过。你自己要多保重,不要累坏了。」吴若乔看着唐云汉,不舍地说。
「妳爸妈呢?他们还好吧?」
吴若乔停了一下,缓缓的说:「他们~我想他们现在应该是很好吧!他们都在天上了。」
「啊~怎么回事?怎么伯父伯母都….」唐云汉很惊讶。
「我妈三年前走的,肺癌,发现时已经是末期,不到两个月就走了。我爸,一年多前检查出有心脏病,开刀完说手术很成功,第二天却突然陷入昏迷,一个星期后…拔管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妳怎么没告诉我?我多少可以帮妳一点忙…..」唐云汉很难过,很想抱紧吴若乔。唐云汉知道,虽然吴若乔深深伤过他的心,但只要她开口,他一定马上飞回台湾来看她。
吴若乔看起来很平静,继续说到:「我相信他们现在是在一个比这里好太多的地方,至少,没有病痛折磨。虽然失去他们很伤心,可是看到他们在病床上的痛苦,而我又无能为力,那才是最心痛的。」
「唉~当初我没有学医,或许是个错误。在家人病倒的时候,我学过那么多的东西,都好像只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游戏,对这个世界里的生老病死是多么的无助,即使我直觉上觉得医生对我爸的治疗有盲点,我也束手无策….」
「有没有考虑试试看中医?」吴若乔轻轻地问唐云汉,似乎怕唐云汉不高兴。
「我大姊也这么提议,不过我小舅很反对,他说中医…」
「不科学?是迷信?」吴若乔接了他的话。
「是的!」
「那你呢?你也觉得中医不科学?」吴若乔问他。
「嗯…」唐云汉停一下,「我不了解中医,我不知道它科不科学,我没有资格评论。」
「果然是我认识的唐云汉!」吴若乔以前就很喜欢唐云汉这点。念书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唐云汉很跩,自以为什么都懂。只有吴若乔和几个很要好的朋友知道,其实唐云汉很明了他自己的能力限制,对不了解的事情是不会大放阙词的。
「拜托,我们在一起十几年,我身上有什么妳不知道的秘密?」才说完,唐云汉觉得他好像用错词了,尴尬地笑了一笑。
吴若乔双颊有点泛红,没理会唐云汉,接着问他:「那西医呢?你觉得西医科学吗?西医大家都了解一些吧!」
「西医…我以前一直以为是很科学的。不过,这次我爸的病,让我对西医有一点怀疑。」
「怎么说?」
「我对主治医生说的存活率有很多的疑问….」唐云汉把黄主任说过的话及自己的疑问一一解释给吴若乔听,整个话题围绕着统计学的数字。
「统计学不是数学吗?那应该很科学啊!」吴若乔不解的问唐云汉。
「统计学本身是一种科学,可是那不表示用统计学来表达的理论或做的假设是科学。」
「听不懂…」
「比如说,我们常常看到太阳从东边出来,所以假设地球由西向东绕着太阳转。但是,如果我们发现太阳一百天里有九十天从东边出来,七天从西边出来,另外三天不出来,那要怎么办?那表示地球由西向东绕着太阳转的假设是错的,而不能只因为有百分之九十的机率太阳从东边出来,我们还认为地球由西向东绕着太阳转的假设还是对的。因为在每一天太阳出来以前,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会从哪一边出来。所以,基本上统计学是用来推想未知用的。人们希望能从未知中用统计去发现线索,从线索中建立一个模型或理论,以便真正解释某个现象,然后经过反覆实验去证明这个理论的永久性,能通过考验的才能称为科学理论。所以,如果西医对于治病还停留在统计数字的阶段,那表示他们还在探索未知,根本还没有对人体及疾病建立一套整体的理论。」
「他们会说那是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吴若乔正准备要说什么,被唐云汉打断。
「那就是自相矛盾了,既然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那使用统计数字又有什么意义呢?统计数字是用在不断发生的同一件事!既然每个肝癌病人都不一样,怎么可以用『拴塞手术的存活率』来决定如何治我爸的病?为什么只要是病名一样,他们几乎都开同样的药给所有的病人呢?….」
唐云汉开始有点情绪化,想到爸爸的病情,他觉得一阵阵心疼。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有点激动的说:「是这个原因对不对?是不是我们以前就都是像这样?我只顾着讲我的事,都不听妳說?是因为这样,妳才要走的是吗?」
吴若乔十分诧异,她看着唐云汉,接着摇摇头:「不是的。你有听我说啊!而且,我也很喜欢听你说话。你的生活,本来就比较精彩。每天都有新的事,新的想法…」
「那么…」唐云汉好想说出口,他再一次犹疑了,手机正好响起。
「哈啰!喔,我在士林夜市附近。你们在鼎泰丰?在那条路?好,我一下就到。」
唐云汉收起手机,「我妈打的电话,我爸说要带我去吃鼎泰丰,他们已经在那里等….」
「你快点去吧!要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尤其是父母,他们不会永远在我们身边。
吴若乔一面说一面拿出笔纸,「有个网站,你一定要上去看一看!」
「这是什么网站?」
「是一个中医师写的网站,你第一次看会觉得内容很耸动,可是你耐着性子把它一篇篇看完,会有不同的想法。」
「妳现在在研究中医吗?」
「我是很想学,不过,可能还是不适合,我发现我不够聪明。」
「怎么会?妳的中文底子那么好!看古书看的比小说还快!」
「不是看古书的问题,现在几乎所有的医书都有人注解,不需要中文底子多深厚。我指的是,中医其实很有逻辑,原理很简单,可是推演出来的东西却很复杂…」
「哦!是吗?听起来倒和物理很像!」唐云汉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他看着手中的网址。
「是啊!我觉得你会很喜欢中医的。」吴若乔顿了一下,「一定要去看看,如果你觉得有道理,还可以考虑带你爸爸去给这位中医生看病!他其实在美国。」
「真的啊!好的,我会去看看的。」唐云汉小心的把纸收进了皮夹里。
「希望对你爸爸的病有帮助。」吴若乔站起了身,准备要拿帐单,唐云汉拉住了她,「我来」,另一手抽走了帐单,同时很快的松开了她。
那两秒钟的触碰,却让吴若乔的全身都震动一下,她怅然若失地走下楼,一路无语的陪唐云汉走到捷运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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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塞,原来这样啊!好有才气哦,没做过这几个行当是写不出来滴。
我天天等更新的

[ 本帖最后由 怡君的妈妈 于 2016-10-24 10: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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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39楼怡君的妈妈 的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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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若乔站在捷运站的入口处,对着回过头来的唐云汉挥了挥手,看着他消失在手扶梯后面。她转身朝捷运站外走了几步,然后拿出了手机。
「老师吗?我是若乔…」
对方停了几秒钟,「妳见到他了?」
「是的…可是…」
「妳过来吧!」
吴若乔收起了手机,走进了捷运站。
坐在车厢里,吴若乔看着渐渐远离市区的风景,思绪如潮水般起起伏伏。自从老师三个月前告诉她,不久以后,一个和她前缘未了的人会再度出现在她生命里时,她就常常想着会是怎样的和唐云汉重逢,她猜过各种不同的情景,却没有想到是像今天这样子的。
唐云汉问她的问题让她大吃一惊,四年不见,他显然又更成熟细腻。是的,他们在一起时,多半是她听他说,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开朗外向的人,在她面前更是毫无保留。而她却是个什么事都要放在心里的闷葫芦,她要把事情慢慢咀嚼,慢慢沉淀,慢慢酝酿,往往到最后,也就没什么好说的。她不太需要倾诉,很多时候只要唐云汉陪在她身边,逗逗她,抱抱她,带她走走,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就在他阳光似的气息里慢慢蒸发消散。所以,大部分的情况下,不是唐云汉没有听她说,而是她自己没有讲。当然,有时候,是她刻意不讲。
就像,她从来没告诉过他,她上第一堂德文课时就注意到他,她一进教室就看见了正在看书的唐云汉,专注得像一尊雕像,却又散放着无比的光和热。按耐着心头莫名的狂奔,她静静的,若无其事的,坐到他的前面。
就像,她或许永远也不会告诉他,刚才她在台北车站时,就看到走进捷运车厢的他,恢复镇定后她拿起手机,取消牙医预约。她无比欣喜的跟着他在自己家的那一站下车,看到他停下来,然后转了方向。她于是快步走到了对街,走到了他的前面,在服饰店的橱窗反射里看到了他的注目,她才转过身来。
就像,她不知要怎么跟他说,四年前她一上了飞机就后悔了,一度想要冲回去找他。四年来她没有一天不曾想到他,不曾为此懊恼心痛。
就像,她没有跟他说,她父母的病,其实她要负大半的责任。年迈又保守的爸妈,对她十年青春换来没有结果的恋情伤心不已,对她未来的人生更是忧心忡忡,认为她再也难有幸福可言。后来当她读到中医说「因忧伤肺」时,她终于知道妈妈的肺癌是怎么来的。当她发现一向在婚姻里强势的爸爸,其实非常依赖妈妈时,已经挽救不了爸爸崩溃的情绪和脆弱的心脏了。
就像,她没有跟他说,在经历过生离死别后,她总算慢慢了解自己。然后她才发现,当年,不是他们不适合,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是他们在追求不一样的人生,是她没有勇气去接受长大独立后要面对的种种现实。
就像,她没有跟他说,她在捷运上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的心仍砰然如初恋的少女。他眼睛对她投来期盼询问的目光时,她愿意用一切来换取第二次机会。他拉住她的那一刻,她希望时间永远就此停住。
然而,他的眼里有着迟疑,他的手放开了。
吴若乔太了解唐云汉,他真心真意想要的东西,是决不会犹豫的。他对稍纵即逝的机会,是不可能松手的。
她的心似乎要随着车厢停下来,到达终点站,淡水。
 
吴若乔像是游魂一般地晃出捷运站,缓步来到一栋公寓前,机械式地按门铃,走进电梯。蔡师姐开门,对吴若乔说:「老师在等妳,书房。」
「老师…」
转过身来的是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看得出来是有点年纪,可是却和一般的中年女人很不一样。她舒展的五官刻印着岁月的痕迹,神采却散放着青春的气息,眉宇间流露老成的淡定,眼神却透露着纯真的光芒。这种特殊奇异的组合,有着难以形容的力量,让吴若乔一年前有勇气做出了她这一生最艰难的决定。
当时她的爸爸已经昏迷六天,医生说是重度昏迷,他衰弱的心脏加上老化的各个器官,醒来的机率几乎是零,就算醒来也是植物人,建议她拔管,吴若乔断然地拒绝。医院的社工人员,慈济的志工,来来回回的劝她好几次,她都不为所动。后来,一个社工小姐告诉了蔡师姐,当天晚上,吴若乔从加护病房看完爸爸出来时,这位人称陈老师的女士叫住她。不知怎么的,吴若乔对这位不曾谋面的陌生人竟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孩子,妳受苦了。」陈老师给了吴若乔一个拥抱,「妳爸爸此刻真的很心痛,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妳…」一语未毕,吴若乔已泪如雨下。 「爱一个人最需要的是勇气,就是因为爱他,而愿意承受失去他的痛苦…」
第二天早上,她签下同意书。
 
「若乔,坐吧!」陈老师在她对面也坐下来,眼神落在吴若乔旁边,停了大约一分钟那么久。接着说道:「妳还是没有办法做到?」
「老师指的是?」
「若乔,妳觉得缘分是什么?为什么有缘的人要在不同世,一再的相遇?」
「是为了学习吗?让彼此学习成为更好的人?」
「有些时候是,不过大部分的人,原来的本性都是最好的,应该说是为了互相提醒。」
「为什么会忘记呢?」
「因为要学习。」
「不是说本来就是最好的吗?」
「是学习这个世界的东西,做好了功课,才能准备好去完成原本想要完成的事,也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吴若乔沉默着,她不太明白。
「可惜的是,很多人不了解这一点,遇到的时候,只被情绪上的种种反应牵着走。于是他们只好一直在永无止境的情感纠葛中,不停的重复。」陈老师注视着吴若乔,「当妳沉溺在妳自己的爱恨嗔痴里,妳就没办法想起来,当初为什么要来这一趟。」
「我…」
「不过那也没有办法,人总要经历过很多事才能了解这一层。只是,时间也就过去了。」
「那…」
「妳想要知道还会不会再见到他是吗?」
吴若乔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不是说过吗,你们前缘未了。」
「可是他…」
「若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课要做。妳做好妳的部分,其他的,时候到了,该来的自然会来。」
「我指的是,也许,他已经有别的女孩子…他一向很有异性缘的…就算…」吴若乔有点心虚的越说越小声,最后在陈老师温和提点的目光中停住了口,然后低下了头。
她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她真的还是没有办法做到,看清自己的问题,面对自己的恐惧,处理自己的情绪。
唐云汉受女孩子欢迎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即使他到哪儿都说有女朋友,也没能阻止翩翩飞来的彩蝶们,从台湾到美国都一样。甚至当吴若乔站在他身边时也是如此,那些与他们年龄差距越来越大的年轻女孩子们,一面很有礼貌的和吴若乔打招呼,一面上下打量着她,一面旁敲侧击的探听他们感情究竟有多深厚,一面逮到机会就和唐云汉调笑。她其实并不介意这一点,谁不喜欢异性的注意呢?就像原本不太重视外表的她,和唐云汉约会后开始刻意打扮,从而引来的目光确实让她暗自开心。到了美国后,也许是古典东方美的气质,让她在旧金山的街头常被金发碧眼的帅哥搭讪,她总是笑着拒绝却也会高兴一整天。有谁是真的希望自己永远只被另一半欣赏,完全不受任何其他人的注目呢?只是,吴若乔知道,唐云汉虽然从不主动去招惹,但他其实非常享受美女的围绕。享受到让吴若乔觉得他一生若真的就只有她一个女人,他是会有点遗憾的。享受到让吴若乔不禁怀疑他如果没有跟她在一起,反而会过得更潇洒快活。
看着吴若乔眼神黯淡下来,陈老师摇摇头,轻声道:「妳去海边走走吧!大自然是我们最好的导师!」
「 人应该要遵循大自然的法则,而不是人刻意制定出来的法则。你看,大自然中的动物与植物,都是遵循大自然给他们的天性和生存环境,依据他们最直接的方式生活着,从大自然中仅仅索取他们维持生存所需要的东西,不过度的囤积,也不过度的影响其它生命。没有那一只狮子出来告诉其它狮子该如何生活,没有那一只狼出来告诉其它狼该如何生活,只有人类会自作聪明,会有人出来诉其它人该如何生活,要大家遵循他制定的法则。遵循人刻意制定出来的法则而放弃了大自然的法则,是人类烦恼与动乱的来源,这就是庄子说的,尧舜推行仁义,世界才出现真的坏人。」陈老师边说边站了起来:「不要拘限在人的规则里,要想想大自然的规则是什么!」
吴若乔内心很杂乱,没有仔细听陈老师在说些什么,只是轻轻的应一声也站了起来。大自然的规则?大概是要学着无情吧!不是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她有时觉得,陈老师说得似乎都很有道理,但是仔细想想,好像一直在教她不要在乎这世间的一切,只有不在乎,才可能这么超脱。不然活在人群里,怎么可能不受人的规则所束缚呢?
「若乔,记得吗?所有的修,不管是修养,修身,修行,都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能使自己得到真正的快乐!那是一种永恒的,与天地同存的,无所不在的快乐! 」陈老师轻拍着吴若乔的肩膀说着。
吴若乔点点头,虽然她心里不太确定,真的有这种快乐吗?为什么在她的经验里,快乐都像露珠一样,出现的同时也就注定了要消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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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读小说不如谈爱情吗?为什么《爱情美好的背面》才发出来两天就近600的点击量,而这么好的小说快两个月了,不到2500?果然,“爱情是永恒的主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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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云汉和爸妈从鼎泰丰回来,刚进门没多久,下了班的唐云瑞正好从英语班接儿子回来。爸爸高兴的说:
「小瑞,和安安把这些小笼包和蒸饺吃了,特地给你们带的,还是热的呢!鼎泰丰真的很好吃,小汉吃了好几笼!」
「哇!我要吃小笼包!」八岁的安安放下他的大书包,开心的说。
「来,外婆给你弄!」
「安安去洗手,赶快吃完了待会要写功课。我看你今天数学的作业特别多。」唐云瑞吼着说。
「我要外婆陪我写!」安安小声的说。
「好!你先吃饭,慢慢吃不急,吃完休息一下外婆就陪你写好不好?」妈妈一边哄着安安一边瞪了唐云瑞一眼。
爸爸在客厅看一下电视就说累了要去睡,安安吃完小笼包拉着他外婆回房间。唐云汉帮唐云瑞收拾桌子,看着剩下的蒸饺,问道:
「这留给姊夫吃吧?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用管他了,你要能吃就都收掉!他多半在外面吃过了!」
「我哪还吃得下?」唐云汉看着他大姊,「姊夫怎么每天都这么晚回来?是不是我们住在这里,他觉得不方便?」
「你别乱想!你们不在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晚回来。」唐云瑞把蒸饺夹到碗里,走进了厨房。
「他开公司开得很累喔?」唐云汉跟在她后面问。
「谁知道?忙了半天也没搞出个什么名堂!」
唐云汉有点诧异,「姊,创业本来就很辛苦的,总要熬一阵子的!」
「你姊夫那种眼高手低的个性,熬多久还不都是一样!不是开公司的料就要认命,一直撑有什么用?再说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开公司呢?他的同学去台积电的,联电的,华硕的,不也都大赚一票了?前几年他们都来找过他,我就要他去,他怎么也不肯,现在呢?他们一个个股票赚翻天,房子都好几栋!他还在干嘛?后来别人也不找他了!」
「开公司是要点运气,说不定再坚持几年机会就来了!」
「是啊!他就是没那个运气,或者,根本没那个命!要怪也怪我,自己要选他的!」
「姊,妳怎么口气变得像妈一样?妳还记得以前爸妈吵架…」唐云汉停住口,他不忍心说下去。
唐云瑞猛的一惊,沉默了半晌,接着叹口气说道:「我知道,那时我总同情爸爸,觉得妈说话太刻薄了!可是,等我有了安安,我才渐渐明白妈妈的心情,她当年多辛苦啊?我才一个孩子,就已经忙得昏天暗地了,她三个孩子是怎么过来的?每天累得要命,烦起来还讲得出什么好听的话?」
「爸也很辛苦啊!生活本来就是夫妻两个一起承担啊!爸爸还不是也有帮忙做家事。」
「你还没结婚生小孩,你不知道,要打点一个家有多不容易!女人做的事要多得多,还有小孩子的事,拉拉杂杂的一大堆,男人想管也没那个耐性。这也就算了,为了这个家也没话说,可是辛苦半天,总希望日子能一天天过得更好一点。谁愿意永远当贫贱夫妻?」
「你和姊夫哪算贫贱夫妻啊?在台北市这种地段能有房子的不容易了。就是我们小时候,日子也没有过得不好,吃的穿的从没少过我们的。是妈自己想当官夫人,不能怪爸爸,当官哪有那么容易?爸已经很努力了!」
「你有没有想过,当你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发了,只有你老公没发,别人会说是他没有个贤慧的老婆?妈在学校里,亲友里,要听多少冷言冷语?我上次去你姊夫的同学会,一个个都是穿著名牌的贵妇人,讲起来老公的头衔一个比一个大,彼此互相恭维谁有帮夫运,又是打点老公的生意啰,又是帮忙理财啰!再来就讨论要去哪里投资房地产,或是约好去欧洲什么古堡度假,我在那里简直是坐立难安…」
「妳管那些不相干的人干嘛?几百年才见一次?你们一家人自己过得开心就好了!」
「我是可以不理那些人,可是我也开心不起来!如果你姊夫赚得钱够多,我就可以不用上班,可以从安安一出生就自己带他,还可以再帮他生个弟妹让他有个伴。我可以年年暑假带他出国玩,不用像去年请个十天假去你那里,都还要看尽老板和同事的脸色。我可以多陪爸妈一点,我可以换更大的房子,这些都要钱!」唐云瑞激动了起来,声音都有点发抖。 「是啊!也可以换我在事业上更卖命,努力往上爬去赚更多钱,去年业务副总辞职时我也想过要争取,可是每个月都要出差两个礼拜,那小孩子谁顾?家事谁做?我让你姊夫家里什么事都不用管,只要打拼就好,结果呢?」
唐云汉沉默了,他比谁都清楚,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所以他才会丝毫不松懈的往前跑。
「我知道妳很辛苦。可是我想姊夫一定也尽力了,很多时候真的不是努力就马上有收获的。」
「我知道,所以我怪我自己啊…」
「姊,」唐云汉打断了她,「妳一定要记住,有些话是不能对男人说的!除非妳不想要这个老公了,或是妳打算毁了他一辈子。爸爸当年要不是为了我们,早就离婚了,妈讲的那些话,爸其实从来也没忘记过!」
唐云瑞一怔,安静了下来,最后叹口气说:「我懂你的意思,可是,这样的生活过得真的很痛苦!我很爱安安,对你姊夫其实也没有变过,可是有时候我真的很后悔结婚生子。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要干嘛呢?你看爸,辛苦一辈子,享没几年福就得这种病!妈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我想都不敢想!我们从小那么辛苦的读书考试,然后又要这么辛苦的工作,有什么意思呢?而我居然又逼着我的孩子继续这样的人生,他考试一没考好我就很火大!每次事后我都在想,他考好又怎样呢?还不是走一样的路?但是,没好好念书的人生,会不会更辛苦呢?不逼着他用功,万一他长大只能流落街头,那我是不是一辈子都后悔没尽到责任?如果都是命中注定,那这样子折腾是何苦?你说,这一切都为的是什么呢?」
唐云汉看着他这个遗传了母亲美貌的姊姊,此刻看来像一朵早谢的玫瑰,花仍是红艳,却已然没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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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47楼cathymother 的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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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唐云汉看看手表,离出发去机场还有两个多小时,他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中午全家难得聚在一起吃饭给他送行,连大嫂和姊夫也和孩子们一起来,一张大桌子坐得满满的,让爸爸特别开心,话讲多了人也累,回来就睡下。妈妈也躲在房里,唐云汉知道她是在哭,刚才来帮他收行李时就在抹眼泪。大姊带着安安去补习数学,大哥和姊夫说要去加班。不知道为什么,唐云汉在饭桌上就一直不安,觉得这好像是一家人最后一次如此热闹地团聚。这念头挥之不去让人心烦意乱,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叹气,最后他看看手机,接着拿起外套,到爸妈房门外轻声说:「妈,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妈妈模糊地应了一声。
唐云汉走进台大,穿过醉月湖,来到电机系馆。
「老师!」
教授应声抬起头来,看到唐云汉连忙站起来,「唐云汉啊!你怎么回来了?来来来,坐吧!」
「没打搅到老师吧?您是不是要忙?」
「不会不会,正好有个空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两个星期了,家里有点事,一直在忙,今天晚上就要回美国了。前几天看到老师在校园走过,没来得及打招呼,刚才收好行李,想来碰碰运气看老师在不在!果然老师还是和以前一样,周末也都不休息。」
「家里还好吧?」
「还好,爸爸前一阵子住院,现在出院,好多了。」
「喔,这样子,老人家总有些病痛的是吧?你也不容易啊,在国外工作也很忙的,跑回来一趟也辛苦。上回是听那个谁说的,说你在当财务长,是吧?这么年轻不简单啊!物理,电机,财务你都搞得不错啊!」
唐云汉苦笑了一下,本来想向老师倾诉苦水,话没出口又吞了回去,僵硬地转个弯说道:「哪里…老师才厉害呢!前一阵子,我和物理系上下几届的同学在硅谷聚餐,那几个回物理系当教授的同学,还特地向大家解释您的研究,十分的震撼…」
教授笑道:「我想,你说的应该是…物理系的教授们在批评我搞这些东西吧?哈哈!其实,我越研究就越发现,这个世界和我们原来想的很不一样,现在的物理学只看到很小的一部份。」
唐云汉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只好又苦笑一下。
教授看得出来唐云汉的不自在,很快的打了个圆场,拉着唐云汉到实验仪器旁说道,「来,云汉,你来试试看,能像你这样跨几个领域的人,大槪也多少异于常人,今天我们就拿你来当实验品试试看!」
「我当实验品?」唐云汉还没搞清楚教授的意思,教授已经给他一连串的指令,右手放这,左手放那,头戴眼罩,…
教授一方面记录唐云汉的反应,一方面解释其中的奥妙不在于物质本身,而在几何形状,同时谈到1960年代乙太学说热门时,一位顶尖的苏联科学家就提到几何形状的关键性。
唐云汉不知道如何答腔,只想到物理系同学说过的一点,「教授以前不是说那是多数人集体思想所造成的?」
唐云汉戴着眼罩,看不见教授在做什么,许久没听到教授的回应,只听到教授把四周的仪器动来动去的声音,这个时候,唐云汉手机上设定的闹钟响了。没用等到教授的指示,唐云汉就自己把眼罩拿下来,起了身,很尴尬地对教授说,「老师,不好意思,我得去赶飞机了,下次再跟您多聊,再来当您的小白鼠!」
教授有点失望的说,「好吧,下次你回来前,早点告诉我,我们花点时间,多做一些实验,刚才那些数据太少,不能代表什么。」
唐云汉和教授道别后,脑袋里空空的,在往机场的路上,只有那句「这个世界和我们原来想的很不一样」一直在脑袋里重复,好像刮坏的CD,一遍又一遍的播放着同一句歌词。
「是的,这个世界和我们原来想的很不一样,替人尽心尽力了快一年,建立了如此功劳,竟然是第一个被做掉的!」唐云汉心里沉痛的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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