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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何看待诗歌写作的

我是如何看待诗歌写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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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怡 ▎我是如何看待诗歌写作的

原创: 王 怡  耶路撒冷的星空  2017-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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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神论者诗人的原罪,就是用诗歌去替代信仰,用审美去置换救赎。用哀歌去顶替赞美诗。于是诗人们只能死在渴望“不致缺乏”的路上。
—王 怡

作为救赎的诗歌史

       —王 怡

1996年9月10日。我在当月出版的臧棣编《里尔克诗选》的扉页上,题下一句话:写诗,就是与一切神秘的和无限的事物做爱。

这样随意轻佻的语感,和早期里尔克谈论上帝的口吻如出一辙。剔掉修辞的不恭,我的大部分诗歌和我所理解的里尔克是一样的。诗歌是个人主义的救赎之道。

2005年3—6月,外在政治因素使我的公共写作陷入半停顿。我转身整理、打印1994年至2001年的诗作。在2000年,我曾敲出8年间全部5万余字的诗稿。但在一次令人沮丧的电脑事故中,文档全部灭失。随后我的写作转向散文。我以一种经验主义的态度,信奉自由主义诸价值的普世性。将超验的背景泛化,对自由的实践,超过了对内省的迫切。一个转身,就逐渐失去写诗的激情,也将诗稿堆置一边。

同一年,好像一种总结陈辞。我这样写道:
诗歌与上帝为敌。
诗歌,是无神论者唯一的救赎。

2005年3月。基督教华南教会的两位姊妹,其中一位是2002年一审被判死刑、二审改为无期的华南教会创始人龚圣亮牧师的妹妹。在我家里做了一次聚会。无限的事物第一次被我看见,呈现在她们虔敬的脸上。但我不能以任何轻佻的、文学的语言去描绘。我以诗歌的方式内省,以诗歌的方式挣扎。但多年之后,我身在现场。看见肉身的苦难与属灵的喜乐同在。
随后在我家中的礼拜天查经聚会开始了。我从几年来疲惫的公共写作热情中歇下来,重新回到一种内审的生活,渴望得到真理。使我有更大的勇气走在目前的路上不致跌倒。

后来,林鹿带领我们诵读《诗篇》23章: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我必不致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
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
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从中。我终于读到诗的极致。只有两种诗歌,一种是哀歌,一种是赞美诗。后者是我不曾了解的。也是大多数汉语诗人不曾了解的。哀歌是无神论者的救赎,是挣扎在审美与信仰之间的救赎。哀歌在本质上是渎神的。掌管诗歌的天使长也最容易滑向撒旦,企图通过语言的命名,“与至高者同在”,完成新的创世纪。

但伟大的哀歌也流露了对无限之物的景仰,铺叙了寻找属灵之家的艰辛。诗人在这一历程中的全部骄傲,和内心的脆弱。之间的张力就是哀歌最迷人的气质。

哀歌的极致,就是赞美诗的开始。赞美诗是信仰者的救赎之路。赞美诗的极致是《旧约·诗篇》。一切伟大的诗作其实都是对诗篇的模仿。我愿意举出的两个例子是里尔克和海子。

海子晚期的诗歌大踏步朝着赞美诗挺进,但这种挺进大半出于诗人在语言上的敏感,而非对神的顺服。海子最后死在哀歌与赞美诗之间。死在救赎的路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始终是一种无根的喜悦,飘摇的家园。这种喜悦无法说服海子。也无法持续的说服读者。

里尔克在1901年彻底脱离(天主教)教会,翌年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杜伊诺哀歌》的创作。里尔克是教会的异端,就像凡高是教会的异端。他相信上帝或者说愿意相信上帝,他寻找上帝或者说愿意用诗歌为自己构建一个上帝。但他反对教会,他以一种近似于新教的个人主义立场,反对天主教对教义的把持。甚至抗拒对基督的信仰。他说:我有如此纯洁的早晨,我可以跟上帝交谈,我不需要任何人帮我起草致他的信件

但里尔克并非改革宗。他反对十字架的道路,反对由基督的血带来救恩。这部分因为里尔克对尘世充满迷恋。他对基督教导致的对“此间”的轻蔑倾向不满。尤其是对于肉体和性爱的鄙视、亵渎、贬斥和诋毁。
如在《旧约·传道书》中,我们确能够读到和般若空观非常接近的、对此岸的看法:
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但在基督教历史上,对“此间”和肉身的一种特别的贬低态度,主要发生在古希伯莱信仰传统与古希腊的理性主义传统结合之后。柏拉图主义的影响使禁欲精神和唯理主义的形而上学渗入教会当中。尤其在中世纪通过奥古斯丁,也通过阿奎那。

尽管新教对天主教会的禁欲和弃世倾向也有较大的修正。韦伯甚至还将新教伦理视为资本主义精神诞生的脐带。但里尔克走得更远,至少走得和尼采一样远。他愤怒的指责说,尘世和“此间的愉悦”被教会出卖给了天堂。在这个意义上他拒绝“三位一体”这一基督教核心教义。拒绝基督作为一个中介。于是在他笔下,“黑暗”,“大地”、“乳房”、“肉体”,等等。成了最显赫的意象,比神更加显赫。他甚至这样称呼神,“那位比黑暗更黑暗的”。

于是里尔克的个人主义救赎,终其一生也走在哀歌与赞美诗之间。一面,在他的哀歌中,反复出现对造物的“赞美”。
赞美。只有赞美!一个受命赞美者
祂像矿砂一样诞生于
岩石的沉默。

另一面,在他对“此间”的礼赞中,又随处透出虚无与不满。
倘若渴望爱情,你就歌唱恋人吧
她们闻名的情感远未达到不朽
那些被遗忘的恋人,你几乎妒忌她们
似乎她们比被满足者爱得更深
始终重新开始不可企及的赞美吧!

和海子的春暖花开一样。对“此间”的任何辩护,都不能更深的触及无限之物。触及爱的本源。无论是恋人的肉身,还是面朝大海的景观。一个无神论者诗人的原罪,就是用诗歌去替代信仰,用审美去置换救赎。用哀歌去顶替赞美诗。于是诗人们只能死在渴望“不致缺乏”的路上。

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是罪人的一种极致。所谓罪人,就是任何试图将此岸“彼岸化”的人。所谓罪,就是对彼岸和救恩的偏离。但如果世上连一个义人都没有。里尔克的诗仍然是使徒时代之后,尘世的诗人迄今为止最高的成就。“挺住,意味着一切”。这就是哀歌的极致,是罪人在哀歌中所能模仿的,最接近于基督的话。可惜里尔克虽对汉语诗人影响剧烈,但他的信仰之路和灵里的挣扎,多年来却被一群无神论者轻易地省略了。

里尔克作为救赎的诗歌状态,几乎也是我8年的诗歌史状态。对我而言,诗歌的路是救赎的路。从哀歌开始,到赞美诗结束。可是谁不想开始,谁又能够结束呢。谁有这样的勇气、智慧、虔敬和顺服去结束这个骄傲的历程?因此我的诗都是哀歌。我的罪在我眼里是罪,在上帝眼里并没有意义。因为耶稣说,“我已胜过了世界”。但哀歌的迷人之处,在于它是罪人写给罪人的的诗。哀歌是我作为罪人的史记,作为忏悔者的口供。哀歌之所以哀,因为里面充满了跌倒和不服。因为里面的每一条路都半途而废,每一首歌都嘎然而止。因为生命在哀歌中没有前途。

语言的有限性,也不在语言哲学的意义上,而是在信仰的意义上:
“你所念的,你明白吗?”(《使徒行传8:30》)

其实我不明白我的诗在说什么。也不真明白里尔克在说什么。但我在语言中看到饥渴慕义的自我的灵魂。看到肉体的惊慌和内心的深渊。在我的诗歌史上,在我20岁到28岁之间,我与世俗生活的距离,几乎是依靠诗歌去调整的。再近一些,再远一点。诗歌是我在卑微的私生活中赢取尊严的唯一方式。

“黑暗”、“大地”、“乳房”、“肉体”和“死亡”,这些词和“神”、“上帝”、“造物”一道,也反复出没在我的笔下。但我对爱情与肉身的信仰却无时不伴着怀疑。我对神的仰慕无时不伴着轻浮。对救赎的信心也无时不被逍遥所打消。在大约两百首诗中,我用各种异教的意象去挨近神。用异端的诗句去试探。

哀歌,在本质上就是一种试探。我在哀歌之中,中断了我的诗歌史。我的诗比尘埃更低,但作为救赎的诗歌史,有没有机会从赞美诗重新开始?如里尔克的叫喊,“始终重新开始不可企及的赞美”?

我的诗集“秋天的乌托邦”,这个题目也在哀歌和赞美诗之间。一个此岸与彼岸、春天与秋天之间的新的乌托邦,我们是被收割的果实。在肉身的苦难史中,我们经过了此岸的各式乌托邦,还有没有乌托邦?我们经过了无数妄称“羊的门”的狼,还能否承认自己是羊?

神有大美而不言。但罪人的话最多。我们的救赎,在天上是基督,在地上是诗歌。荣耀无限之物,但不迁怒于肉体。我眼里《诗篇84:6》这样的赞美诗才是诗歌的极致,因为神就是爱,爱就是诗:
他们经过流泪谷。
叫这谷变为泉源之地
并有秋雨之福盖满了全谷

将我的灵留给上帝,将我一路的跌倒和哭泣,献给我的妻子。

2005-6-1

王怡:牧师、作家,(成都)秋雨之福归正教会。笔名王书亚。

  
北风啊,兴起!
南风啊,吹来!
吹在我的园内,
使其中的香气发出来。
愿我的良人进入自己园里,
吃他佳美的果子。
         —雅歌 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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