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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8-5-31 12:49

苏联的最后一代:亚历山大的来信

苏联的最后一代:亚历山大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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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的最后一代:亚历山大的来信

原创: 王菁  东方历史评论  今天
撰文:王菁
《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号:ohistory


1970年代到80年代,对苏联当时的许多年轻人来说,是一段特别的时光。他们都没有料到,某一天,看似永恒不变的东西,转眼就消失了。但到那一刻真的来临,他们也丝毫没有惊讶。

个人的命运像划过在水面的帆船,一阵巨浪过后,就荡然无存了。幸好,我们作为远方的读者,还有机会从后人的打捞中,从一艘艘触礁的沉船里,收到来自苏联最后一代人的只言片语。



亚历山大出生于1959年。他的老家在西伯利亚北部的雅库茨克,距离莫斯科六千多公里。这个十七世纪哥萨克式的边防堡垒,过了两个世纪迎来了一次复兴,而究其原因,则是金矿的发现。人们像中了热毒一样,涌向这个寒冷的小镇,硬生生地把它撑成了一个城市。不过,当地最有名的除了矿脉之外,还有强制劳动集中营。

亚历山大清楚地记得,当年十几岁的他,整天做着不切实际的梦。在同龄人中,他是那种少见的对共产主义理想充满热情的人。这或许与他的家庭有关。机械师父亲和医生母亲都是党员,也从未没做过什么超出职业本分的事。

他从来都不是特别强壮的男生,在小镇上经常被其它虎背熊腰的男生嘲笑,说他跟他做机械师的父亲一样,一脸书呆子样。不过,他也不是很在乎那些人的嘲弄。母亲的职业在医疗资源稀缺的偏远地区很受尊重。这种对他母亲职业的尊重也经常让那些傻小子的矿工父母对他格外照顾。况且,他在学校里还有一个无话不说的朋友——尼古拉。

尼古拉和他不一样。如果说亚历山大属于外冷内热的那种人,尼古拉的性格就如同贝加尔湖般,沉静的表面常常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朋友不多,在一堆人总也总是默默聆听的那一个。但就是这种略带神秘气质的他,让亚历山大有种莫名的信任和亲近。

1974年,尼古拉跟着他的父母从雅库茨克搬到了列宁格勒。两年后,亚历山大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新西伯利亚大学,开始学习数学专业。尽管分隔两地,俩人的联系并未中断。从1974年到1978年,他们不时给对方写信——共产主义、哲学、艺术、数学、科学、西方摇滚乐、友谊、爱情、道德——无所不谈。

1973年,亚历山大在雅库茨克的高中加入了苏联共青团。两年之后,他因为表现积极,成功连任学校共青团秘书长。他按耐不住兴奋的心情,当晚就给尼古拉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尼古拉,
        我在选举中再次连任为学校共青团秘书长了!现在,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共青团的工作之中。我四处奔波,有时候传达命令、说服别人,有时候收集资料,负责管理,还要不时组织活动之类。总而言之,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工作。
你的亚历山大
1975年4月25日

尼古拉很快就回信了。但让亚历山大泄气的是,尼古拉在信中提到,他所在的列宁格勒的学校也有共青团,不过就是走过场,无聊至极。尽管一天的学习和共青团工作让他感觉很疲惫,但亚历山大立刻马不停蹄地回复了尼古拉的信件。

亲爱的尼古拉,
        来信已收到。你在信中写道,我在这里引用你的原话,“这些共青团会议就是浪费时间而已。”难道你们学校共青团的生活不是每一个成员的责任吗?你应该在参加共青团会议的时候告诉他们,这些共青团活动没有意思,都是强制性的,无聊透了……那些有名无实的共青团成员,就是名义上的入团,但事实上什么都不做——我最讨厌的就是这帮人!
你的亚历山大
1975年5月13日

对于朋友的回复,尼古拉并不惊讶。在他看来,亚历山大从来都不是那种没脑子的傻小子。对亚历山大而言,成为共青团员并不代表唯唯诺诺。“难道马克思主义不是批判性的理论吗?”这句话从他加入共青团以来就经常挂在嘴边。他的热情和真诚都让他在同龄人中极富感染力,虽然也有人略带讽刺地叫他“亚历山大同志”,但很少有人怀疑他的动机和诚意。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年中,亚历山大和尼古拉陆陆续续写了不少信,都与共产主义理想和意识形态实践有关。

1976年八月初,雅库茨克进入了气温最适宜的季节。但亚历山大的心里并不轻松。尼古拉先前提到的那种“走过场”、“无聊至极”的态度在他就读的学校也出现了,他接触到的很多团员私底下毫无热情,也完全不想深究。他的热情显然就像孤岛上的灯光,并没得到多少周围人的回应。八月中旬,他提起了笔。

亲爱的尼古拉,
        ……我相信共产主义,我的信仰是坚不可摧的。……但这绝对不是没脑子,也不是盲目的信仰。我不喜欢空话大话,但还是要说这么一件事:建设共产主义就是我的人生理想。但是,我们只有了解它,才能建设它。我们不能光知道理论,还要知道如何赋予理论以生命。这就是我加入共青团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我如此珍惜所有和共青团相关的事物。
你的真诚的亚历山大
1976年8月15日

在之前的信中,亚历山大还告诉尼古拉,他发现自己很难在文科和理科之间作出升学选择,两者都很有趣,而且对于自己的成长颇有助益。但学校的老师认为他的数学能力突出,已经选派他加入市数学竞赛小组,代表该市参加该区的高中数学奥林匹克竞赛。1976年,亚历山大凭借优异的数学成绩,进入了新西伯利亚大学数学系。

尼古拉盯着亚历山大的来信发呆。他的朋友亚历山大被新西伯利亚大学录取了。而他呢?他没考上理想中列宁格勒大学,打算复读,次年重考。

尼古拉在信中向亚历山大坦陈了他的挫败感。不假时日,亚历山大就回信了。他的信件不光送来了鼓励,还有一长串补习的建议。亚历山大知道,对于性格坚毅但相对内向的尼古拉而言,安慰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我亲爱的朋友尼古拉,
        ……
        除了周日之外,每天最好学习八小时。你可以把八小时分成以下几部分:
        首先,四个小时学习数学(接下来就是一长串的书单)。
        之后,两个小时物理(有时一串书单)。
        然后,两个小时读文学和哲学,书单如下——列宁的“物质主义和实证批判”;古希腊哲学(苏格拉底、丢番图和其他人);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当然啦,还有马克思和恩格斯,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读他们的相关作品。
        如果在政治上有什么问题,也尽管问。当然,你也要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并且试图去回答它们。比如,试着去思考为什么马克思是对的、西方那一套意识形态是不对的。或者说,其实是倒过来的,马克思是错的,西方那一套才是对的?
        顺便提一下,还有一个相当值得探讨的问题:什么是艺术?艺术的目的是什么?
你永远的亚历山大
1976年12月4日

看到最后的两个问题,尼古拉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他想起了初中升高中时与亚历山大一起疯狂喜爱的摇滚乐,也就是那时,俩人同时变成了披头士的忠实乐迷。

1970年代初期,苏联并非铁板一块。爵士、布鲁斯、摇滚乐,不同形式的西方音乐改头换面,以不同理由或形式出现在普通人的生活当中。在国际主义的口号下,爵士和布鲁斯被当作是穷苦人民的音乐,一度极为流行。但同时,也有人批评这些音乐体现的是资产阶级的审美,与现实脱节,就是一种音乐毒品。而对摇滚乐的批判更甚,政府甚至还从科学的角度,试图解释摇滚乐的害处。那种野性的声音、痉挛式的节奏和令人反感的低吼,都是违反人体生理构造的,缺乏美感不说,还影响心理和生理健康。

尼古拉和亚历山大对这两派的批评都很熟悉,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摇滚乐的热情。哪怕是在尼古拉转校之后,俩人还在信中热烈地讨论摇滚乐。

亲爱的尼古拉,
        我爱摇滚!是的,这是一种音乐毒品,而且它的药效通常不太明显(尽管有时候并不完全是有益无害的)。问题是,你也知道,现代乐队不可能不使用扩音器,而贝斯吉他的音域通常很低,超过了人耳所能听到的最低界限,会产生一种所谓的次声波。这种次声波的确会影响我们的心理状态。声波越低,影响越大。特别低的声波甚至可以杀人。但是,摇滚绝不会那么极端。
正在听着披头士给你写信的亚历山大
1975年8月13日

亚历山大不仅对摇滚乐有过一段时间的着迷,对诗歌的热爱更可以与他对数学的热爱相媲美。在初中时代,他就喜欢写一些小诗,用自己的方法整理成册,幻想有一天能够发表。就算是高中时代的共青团生活极为繁忙,他仍旧喜欢抽空写上几句。

进入新西伯利亚大学后,他加入了大学的共青团组织,同时学习数学、文学和音乐。诗歌和数学仿佛地球两极,让他南北摇摆。虽然数学为他的诗歌带来不少灵感,但是数学并不能从文学中获得多少东西。倒是音乐,让他在大学里很吃得开。

在当时的大学里,获得西方音乐有很多不同的途径。在学生中最常见的就是购买盗版碟和收听非官方频道。新西伯利亚市有一个学生们常去的黑市,那里的盗版碟片各个价位不一而足。一个学生一个月只有四十卢布的补贴,但一张时下流行的唱片可能就要四五十卢布,有些品相好的还会达到七八十卢布。

即便如此,亚历山大在过了经典摇滚时期后,还是朝更实验性的音乐开始拓展自己的音乐食谱了。

亲爱的尼古拉,
        现在,稍微聊聊我最近感兴趣的事儿吧。我还在追求文学,但是我的音乐兴趣开始转变了。除了“严格意义上的”经典音乐(巴赫、莫扎特)以及经典摇滚(披头士),事实上我现在完全沉浸在摇滚的世界里了。特别是尤拉希普!我崇拜这支乐队。他们音乐会的唱片《索尔兹伯里》毫无疑问是一件大师级的作品……
你的亚历山大
1977年8月24日

收信时,亚历山大的转变让尼古拉有点失落。他一直以来就是一个披头士死忠粉,新近的音乐会让他不时有种牙根发酸的感觉。昔日的好友似乎在朝着未来大步前进,但他却原地打转,在列宁格勒整齐划一、看似辉煌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在寒风中转了一圈,尼古拉回到逼仄的宿舍中,还是在回信中表达了自己对披头士的热爱。不出所料,他“亲爱的亚历山大”开始对披头士抱有一种批判态度,而认为英国艺术摇滚和硬摇滚要更代表未来的实验方向。

亲爱的尼古拉,
        这儿的许多学生都在收集留声机唱片,那些都是最好的摇滚乐队。但是我不得不说,如今我很少能在这儿听到大家播放披头士的音乐了。大家更常听深紫、齐柏林飞船、平克·弗洛伊德。对了,还有女王、羽翼合唱团、深红之王、艾利斯·库珀、尤拉希普。对于那些我对喜欢的乐手和乐队,我都划了下划线。
你的亚历山大
1977年12月4日

尼古拉是坐在十二月的壁炉边看完这封信的。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开始渐渐跟不上这个当年的好友了。比如这句,亚历山大写道,“我喜欢那些复杂的、不协调的音乐。听着尤拉西普,我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嚎叫,就是那种癫狂的感觉。”他觉得,倒不是亚历山大从本质上彻底改变了,而是,怎么说呢,是他自己不想改变。他宁愿停留在披头士和70年代。就像这一刻壁炉里微弱的火光,散发着劣质煤的味道,但是,实在,还有点温暖。

亚历山大的这种变化也不是在这封信里才一下子凸显出来的, 尼古拉翻出了之前九月份亚历山大寄来的信。在那封信中,亚历山大就表达了自己对音乐理解的转变。尼古拉在回信的时候还开玩笑地将亚历山大称作“我亲爱的音乐心理美学评论家”。

亲爱的尼古拉,
        总的来说,我目前喜欢的音乐都有一种拒绝任何和声的倾向,但这种音乐又都不约而同地试图与人类心灵和灵魂达成一种和谐境界。想象一下,有一种序列的听觉信号能够影响我们的感官——若要这个序列要成为音乐,那它就必须不是产生美学效果(就是一个人能够从中获得美学愉悦),就是产生心理及美学上的效果(也就是一个人获得的心理美学愉悦已经超越了他的道德感或信仰——总而言之,就是超越了他的智识)。近乎所有的经典音乐产生的都是一种美学效果,而最好的摇滚乐则会产生一种心理美学效果。
你亲爱的尼古拉
1977年9月8日

从1977年冬季开始,两个朋友的信件还在继续,但明显已经没以前频繁了。尼古拉在列宁格勒大学的学习有些吃力,而亚历山大则更忙了。一方面,他从黑市上疯狂收集各种西方摇滚乐碟片,从少见的原版碟片到能看出人体骨骼的骨碟,还有任何相关的书籍,他都不放过。另一方面,他像高中时那样,积极参与大学里的共青团活动。鉴于他的政治背景、组织能力、对音乐的知识和这个年纪罕见的政治热情,他成为了策划某一重要活动的组织者之一。

这次活动叫作第五届国际政治歌曲音乐节,主题是歌颂各国共产党的国际主义团结和世界各地反对资本主义西方帝国主义的工人运动。不少社会主义国家和后殖民主义国家都参与其中,还有一些来自西方国家的共产主义团体也派了代表团参加这次音乐节。亚历山大都能对那些代表团来的国家倒背如流——智利、玻利维亚、厄瓜多尔、津巴布韦、波兰、古巴、葡萄牙、东德、希腊,如此等等。

既然是音乐节,那对什么是政治正确的音乐必然有一定选择。负责定义音乐风格的共青团组织者经过商讨,认为那种宣扬国际共产主义精神、表达抗议的流行音乐就是进步的音乐,而那些反映西方资产阶级的大众音乐就是倒退的音乐,一旦发现,需要给予严厉批评。

这一切,亚历山大都在1978年春天为数不多的几封信中简单地提到了。一开始,尼古拉还有点担心,对西方资产阶级大众音乐的负面评价会不会影响到当时正着迷于摇滚乐的亚历山大。毕竟,那种“反映西方资产阶级的大众音乐”当然包括流行的西方摇滚音乐和明星。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1978年5月中旬,尼古拉收到了亚历山大的来信。

我最亲爱的尼古拉!
        我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现在的激动心情。你能想象吗?几千人站在广场上,同时高歌,“当我们团结一致,我们就无往不胜!”……特别是最后的晚会,一堆人架起了西方帝国主义的一堆假人,然后一把火把它们烧了个精光!那火苗窜到了三层楼高,所有人都在高喊“万岁”!真的,这种场景没法用语言描述,只有亲眼目睹才知道有多壮观!
你最亲爱的亚历山大
1978年5月8日

“你之前提到过,你关心的是未来,而不仅仅是现在。你说过,人类具有抽象思考的能力,不能只关心具体的东西,什么今天吃什么,我现在的发明是不是明天就能投产。如果人都那么实用主义,那么也就不称之为人,人类也就没有未来了……你也说过,那种经过精心思考编曲的音乐能够从生理上、美学上和灵魂上影响人。你说,那才是带着我们走向未来的音乐。从那个意义上来讲,巴赫、查科夫斯基、贝多芬和摇滚乐都在我们的未来里……但是我不明白,亲爱的亚历山大,难道西方资产阶级的腐朽音乐唱片不该在那场大火中也被统统烧光吗?难道你还觉得这两者代表的未来是殊途同归吗?”

这封信花了尼古拉半个小时写完、一个月的犹豫才寄出去。靠在公寓楼下破旧的邮筒前,尼古拉抽了两根烟,然后,耸耸肩,把信塞进了细细的投信口,像是往深渊里丢了一根针,没听见半丝落地的回响。

(本文的故事基于Alexei Yurchak的民族志《Everything Was Forever, Until It Was No More》(2006)改编而成。本文的信件内容均来自该书,人物故事及名字在本文中作出了适当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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