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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8-3-4 19:46

西门庆过的最后一个年

西门庆过的最后一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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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过的最后一个年

原创 2018-03-04 张敞 大家



绣像本《金瓶梅》第七十八回《林太太鸳帷再战,如意儿茎露独尝》,这一回大概有一万七八千字,词话本作《西门庆两战林太太,吴月娘玩灯请蓝氏》。这一回很重要,因为它和前后两回构成了西门庆生命的余响。这回的特点是,它离死最近,却还不及死。

作者安排大家忙着过年。此时书中所有人,包括西门庆在内,都对未来茫然无知。谁也想不到,三十三岁的西门庆已经接近油尽灯枯,大厦将倾。西门庆只是觉得:“这两日春气发也怎的,只害这腰腿疼。”于是他去雪娥房中,“交她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后来他对应伯爵也是说:“这两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懒怠动弹。”

过年是世俗间大热的事,而人将死是人间最冷,把这两者放在一起写,是金丝伴着银线,热水中而夹着一股寒流。自张竹坡以来,“冷热说”已经屡次被人说起。如今再谈已经不新鲜,但因为写的是西门庆死前的这一回,还是有必要谈及。《金瓶梅》本身即是一部冷热大书,盖因人间也是冷热的人间。

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戴敦邦绘

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戴敦邦绘

书中的其他字句也还罢了,独有两句,令我倍有茫然之感。可以作为作者文字力达千钧的例证。一句是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一大早,作者先写西门庆出门贺节,众妇人打扮整齐到月娘房中行礼,而小厮平安儿站在门口接拜帖,答应往来官员,之后作者叙了一句:“玳安与王经穿着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门首踢毽子,放炮(火章),嗑瓜子儿。”

这句是正常的细致的场景描写,也是为了烘托过年气氛而有的生动一笔,它让整个行文的节奏更加活泼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回里有这一句,我只觉得背上冷飕飕。这两个小厮,他们越是忙里偷闲,越是特别的快乐悠游,我越是感到一种无常。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正是如此?有些灾难的来临根本是无声息的。

一句是西门庆听吴月娘说已经和云理守家结亲,作者写西门庆的反应只用了七个字:“西门庆听得笑了”。这七字更无一字说西门庆的疲惫,而我却只觉得他疲惫不堪。当初结亲乔大户时,他的反应很多,按照西门庆的性格习惯,无论满不满意,他都会有话说。有时别人喝酒,他也要管一管,说家里现放着有酒,怎么又叫人买这个?如今的他,是能省些气力就省些气力。

这也不是书中第一次写过年,潘金莲、李瓶儿观灯嗑瓜子犹在目前,宋惠莲嘲着陈敬济放烟火,众妻妾走百病,也都仿佛是昨日事。可这一次过年,作者是头一回在一章之中从腊月二十几日写起,一日一日的,一路地写到了正月十二。这样地“数着手指头过日子”,大概皆因西门庆来日无多。作者如电影导演一般,巨细靡遗演出一件事的过程,也是令观众隐隐觉得,大半要有事发生。这样的写法,纯是白描,一点不讨巧,很多地方流水账一样,读者只觉掉进西门庆的日子里,逐日拜节、吃酒,迎来送往,冗繁不堪,疲于应付。

《金瓶梅》书中这一回,也可以和《红楼梦》里的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对比一起看。《红楼梦》跟《金瓶梅》所学到的热闹中的不祥之兆,琴声里的变徵之音,也尽可看到。它们同是不朽的现实主义作品,同是过年,作者的笔力都惊人,写得都极细致、极真切。

前者有前者的气象,后者有后者的气派。不过前者再气派,终究也只是地方官宦,五品武官家的热闹。礼节上虽然也繁冗,可它能有多少口人?多少历史?年除之日,书中只是写“西门庆烧了纸”六个字,又写他“到于李瓶儿房灵前祭奠”。隔日是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门庆早起官戴起来,又是“天地上炷了香”六个字一叙而过,后来他开始出门拜节,在家摆酒,各种迎来送往了,才热闹起来。

对内的,他只是给诸位兄弟、帮闲、伙计发年节酒肉米银,给院里的粉头衣服银子,以及吴月娘少不了的给庵里的薛姑子送米面银钱打斋。他主要是对外的官场交际往来。

宁国府、荣国府就不同,世袭贵族家庭过年,对外交际一概不论,一个祭宗祠的繁文缛节就已经非常吓人,那种大家的气象,规矩的森严,那种一步不能少,一丝也不能错,人人有事做,个个有安排的肃穆,简直令人叹为观止。这是两部书需要对着看的乐趣。

写性,全书也没有过这回这样密,这样图穷匕见、花样备至,像是末世的狂欢。

《金瓶梅》的艺术批评中,有一种说法认为即使删掉书中的所有性爱描写,也不妨碍它的艺术价值。这话只说对了一半,《金瓶梅》的艺术价值固然不会因性爱描写的删除而发生伤筋动骨的折损,但是它的存在也并不是不必要。第七十八回就说明了这个问题。在一个世俗的地方官宦和商人那里,性即是他人生的乐趣和目的之一。他的性格,也再没有一个时刻会比性爱的时刻更易察,更赤裸裸,更逼近他的生命真实。

从腊月到正月,西门庆的性对手中,既有世代簪缨、豪门巨族的贵妇,也有仆人之妻;既有正经娶来的妻妾,却也有妓女。她们中有新欢也有旧爱。前一回,西门庆刚和院里的粉头郑爱月、下人贲四的老婆贲四嫂(叶五儿)接连发生关系,这一回他又再战贲四嫂(叶五儿)、王三官儿的母亲林太太、奶子如意儿(章四儿)、潘金莲、下人来爵的老婆惠元。

和这五人,除了与潘金莲是虚写(避免和下一回犯重),其余都是实写。

西门庆不同的性行为代表了他不同的性心理。新欢贲四嫂和惠元,西门庆的动作直接,粗暴,看上去毫无感情交流可言,只有兽欲。与贲四嫂、惠元的第一次,他都是乘着酒兴,搂住亲嘴咂舌,“按在炕沿子上”干个不亦乐乎。对旧爱,他的性爱手段,也是突破性的。甚至有的含有性虐的性质。他命郑爱月品箫,在林太太身上烧香,令贲四嫂品咂,使王六儿效仿葡萄架的姿势……这三回,他几乎用尽了书中曾写过的所有极端性爱手段。

做爱时,他又让如意儿自言“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亲达达了”;他穿着何太监奉承他的天青飞鱼氅衣,带着淫器包儿和香,比预约的提前一天去王招宣府上,“安心要鏖战”林太太……他生命里已经没有了李瓶儿——那好像曾经有过的一点儿真感情——在他生命的后期,他只剩下疯狂的占有欲,比之前更甚。这是他的疯狂,也是他的空虚。仿佛只有更强烈的刺激,更深刻的占有,才能让他得到满足。

在他与林太太的一段性爱描写中,作者全用“战争语”,使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一个是迷魂阵上的酒金刚、色魔王,一个是摄魂旗下的粉骷髅、花狐狸。此处词话本比绣像本更多出数十字,一派肉欲横流,炽烈非常。在作者这些关于性爱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的西门庆作为一个个体的局限和可怜。

作者没有让他的人物具备反思的力量。越得意越任性,越征服越怀疑。西门庆心里也知道那些人爱他的是什么,他也陶醉在这样的爱里,可是他还是想要用更强的权威感和性能力,一再一再地验明别人对自己的爱。在这样的潜意识的环抱中,他如渴饮海水,却越饮越渴。从这样的角度来看,他的将死是一次必然,因为他已经无法按捺和控制自己的欲望。

他是一匹驿站上送快信的马,已经跑了千里,生命的最后一百米却更是在惯性和自我的鞭打下夺命狂奔,收不住脚。他必将四蹄扬起、目眦俱裂,倒在路边,这是他唯一的下场。他又像是从悬崖坠落,重力加速度的巨石,越到最后下落的速度越快。



这些女人,她们都是西门庆成功的“标志”和“人形碑文”,她们的肉体上錾刻着西门庆辉煌的猎艳人生。也正合着书中第一回所言:“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肉蒲团》里有句话:“女色的利害与此一般,常服有阴阳交济之功,多服有水火相克之弊,当药则有宽中解郁之畅,当饭则有伤精耕血之忧。” 看上去西门庆是征服和占有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其实也可以说他是把自己的肉身一块一块碎在了她们身上。此三回作者集中而巧妙的把她们都安置在这里,也是让她们一起成为西门庆的掘墓人。一个阶层也不缺,一种类型也不少。

这回中,同是仆人之妻的贲四嫂和惠元是之前宋蕙莲故事的双重再现。若说当年的宋蕙莲是从贪图西门庆的小利——玉箫送来的蓝缎子——开始,则如今的贲四嫂只需要西门庆托玳安捎个话给她,就可以被他拿下。贲四嫂还先捎来自己的一方红绫织锦回纹汗巾子给西门庆表示同意。这实在是没身份没廉耻到无以复加。

说到惠元,比较本书之前的第二十二回也可知,宋蕙莲当时在仪门遇到喝了酒和自己撞了满怀的西门庆,被拉着亲了个嘴后,“一声没言语,推开西门庆的手,一直往前走了。”而惠元被亲了个嘴,却“一面就递舌头在西门庆口中”。

遇到宋蕙莲时的西门庆,不禁“口中呐呐喃喃”说着勾搭诱惑的话:“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而此时的西门庆,已经什么都不需要说。

这里我不是要说宋蕙莲比贲四嫂和惠元的道德更高级,而是想说明,此时的西门庆已非当年的西门庆。第六十九回文嫂向林太太介绍西门庆,曾经这样说:“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段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府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

他本是一个开生药铺、贩药材的商人的儿子,四五年里靠着卖官鬻爵与几分聪明与运气一路走来,此时真可谓“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如今似乎没有什么“官”他是拿不下的,没有什么“财”他是挣不来的,没有什么“色”是他征服不了的,没有什么“酒”他是喝不上的,也没有什么“气”是他不敢使的。西门庆号“四泉”,“酒色财气”,他于此“四全”。他的贪欲终于要反噬他,他的人生也终于要结束。

《金瓶梅词话》影印明万历本,书页上的批注应为美国汉学家和翻译家David Tod Roy所留下的

《金瓶梅词话》影印明万历本,批注应为美国汉学家和翻译家David Tod Roy所留下的

这一回的一开头,其实就埋了伏笔。看罢全文再回看,就会发现西门庆死亡之信,从诗(词)中已经透出了。开篇的这段词(诗),绣像本和词话本有所不同。

绣像本作:“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床下笑来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含笑问狂夫,笑问欢情不减旧时么?”

词话本作:“黄钟应律好风催,阴伏阳生淑几回。葵影便移长至日,梅花先至大寒开。八神表日占和岁,六管吹葭动细灰。已有岸傍迎腊柳,参差又欲领春来。”

绣像本之词是按照北宋欧阳修的《南歌子》改的,惟有后两句不同,将“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改作了“等闲含笑问狂夫,笑问欢情不减旧时么?”。词话本的诗却是本于南宋朱淑真的七律《冬至》,也做了小的改动。第二句的“淑气回”,改成了“淑几回”,“梅花先趁小寒开”改成了“梅花先至大寒开”。因为这几个地方或几个字的改动,前者将夫妻恩爱情转为诘问,后者将节令正常更迭换为了人生起伏的喟叹,并隐有不吉之兆。

单从这一词一诗的格调来看,绣像本比词话本更娟丽,全用闺中语。而词话本是以风物来引领全文,看似不沾人情世故,却如有隐隐雷声。二者并无高下,只是气质之别。一秀气一疏阔而已。

同样传出晦暗不祥征兆的,还有来往人物和具体情节。

正文开始,先是荆都监荆忠上门谢西门庆保荐之恩,接着西门庆送礼感谢宋御史宋乔年,御史回书并送来一百本历日、四万纸、一口猪。《金瓶梅》作者惯在人名上做文章,这里也如此。年节之下,荆(荆棘)忠(终)上门,宋乔年(送乔年)发拜帖,收一百本历日和四万纸(事完止)和一口猪(一口诸),都预示着西门庆来日无多,一家数口也因他的去世将“诸事完止”。

这样的谐音趣味,还有前、后文的云理守和月娘结亲——如张竹坡评:“云月结亲,是晦暗景象,是空濛景象”;苗青送楚云——楚云自巫山云雨、襄王一梦而来,所以也只是一梦,终不得下文;林太太与贲四嫂(叶五儿)——败叶辞林,一片冬至之景;来爵与惠元——来爵原名“来友”,现在去“友”改“爵”,意为将来西门庆“人绝”而“友去”。惠元,则是“晦元”之意……像《红楼梦》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西门庆在正月二十一死了,并没有撑过元月。

也许有人对这种名字的谐音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古人幼稚。孙述宇先生说这像菲尔丁、谢立丹(Sheridan)等人所用以点出人物特性的“标签名字”(Label name)。我也觉得,一切小说不过是作者讲的故事,人物均来自无中生有。本没有什么可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细想起来,这样的名字增加了一点小小的趣味,不妨碍阅读,更可供解读,不是很好吗?何况,人对天地万物的知晓,实不足万一。处天地之中,每个人因为自己的禀赋、性格、气质,导致身边所围绕的气场,也各各不同。有祸福相倚,有吉凶交叠,有生灭转化,不正是天地之常态?人的命运,不也正仿佛冥冥中自有注定?



这一回里,最需要着眼的还有大篇幅的潘金莲故事。它的篇幅之多,细节之富,故事之完整,远超其他所有诸事。这几段文字放在这里,简直看上去像西门庆死前最大的一处逸笔。写她插嘴西门庆与贲四嫂之事及对潘姥姥不孝,写法又几乎全用冷调,而且一冷到底,使人目瞪口呆。不细察之人,大概只会匆匆放过,也全不去理会作者为什么要腾出手来写这些。

先是西门庆和吴月娘谈到贲四不在家,没人扎烟火时,潘金莲在旁边插嘴:“贲四去了,他娘子儿扎烟火也是一般。”被西门庆瞅了她一眼,并说她:“这个小淫妇儿,三句话就说下道儿去了。”潘金莲在此处的话仅此一句,十五个字,被西门庆说过之后,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争辩。此处作者所要写的,我想恐怕不仅是潘金莲的机智,语言的辛辣,也不仅是西门庆这一眼,而是此时潘金莲的心情。

潘金莲自从入了西门庆家门,她一直像是一个斗士,掐尖捏酸、听篱察壁、挑拨栽赃、杀人害人,自己再怎么淫荡,她也仍盼望彻底斗倒所有人,她为的都是西门庆的爱,也是她自己。不幸的是,她的斗争对象却常换常新,孟玉楼、李瓶儿、宋蕙莲、李桂姐、如意儿、王六儿……,现在又有贲四嫂,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等着她去争,去打,数年过去,经过若干变故,此时的她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她。或许她也倦了。但她的倦不是退缩,而是变成了恨的进攻。

这次她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在进攻时令西门庆觉得她是“醋意多”而“恨意少”,她的话平淡又有讥讽,表现得对西门庆那么冷。

后几回她的表现也可以证实:为什么她把盒里仅剩的三颗胡僧药一股脑用酒喂给了西门庆,完全不管他的死活;为什么她可以在西门庆几乎不救的情况之下,还要骑在他身上和他做爱,弄得西门庆“死而复苏者数次”;为什么西门庆死了,头七当中,潘金莲就和陈敬济搞在了一起,两人“或在灵前溜眼,帐子后调笑”。

西门庆和她那么多次,她不会不知道这药的厉害。这不是一个“淫”字可以完全解释的,里面还有“得过且过”和“不管不顾”。虽然她一直是一个过眼前日子的人,但此时她的心情恐怕和现在的西门庆也差不多。他们都有一种末世的疯狂,只不过表现不一。

至于她和陈敬济,也不是因为她全无心肝,西门庆和武大对她的意义到底不同。然而此时的她待西门庆,却也如她当初待武大。他们都在她的手里吃了要命的药,又看着她在自己的灵前与别人苟合——这也是西门庆的报应。

在这几回中,我们感觉她不再把西门庆当作爱的人,而是当成一件有权势的、可以依靠和获得满足感的性具。大概这是她嫁给西门庆之后,头一次西门庆在她的眼里,人的意义小于性的功用。

这一回中她和潘姥姥的故事,也是极言她此刻的心狠。她对潘姥姥的态度一直恶劣,也一直很吝啬。可是都没有这一回这么尴尬。

潘姥姥坐了轿子筹了礼上门贺节,因没有六钱轿子钱,而让潘金莲出,她坚决不出,把潘姥姥晾在那里。是孟玉楼看不过去,给了钱才算了事。后来潘姥姥走到她房中,又被她“尽力数落了一顿”:“你没轿子钱,谁叫你来?恁出丑百划的,教人家小看!”,“……料他家也没少你这个穷亲戚,休要做打嘴的献世包!关王卖豆腐,人硬货不硬。……”说得潘姥姥“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晚上潘金莲要和西门庆睡在一处,又把潘姥姥赶到李瓶儿房里睡。潘姥姥看到李瓶儿的灵,想着她的好处、自己女儿的坏,不禁又发了一通感概。后来潘金莲唯一的“朋友”春梅来看她,为潘金莲说了一番话,才算了事。初十,过了潘金莲生日,因为月娘请孟大姨和她的大姐来吃酒,潘金莲听着多心,又赶着潘姥姥走,并说:“他(月娘)明日请他有钱的大姨儿来看灯吃酒,一个老行货子,观眉观眼的,不打发去了,平白叫他在屋里做甚么?待要说是客人,没好衣服穿;待要说是烧火的妈妈子,又不像,倒没得叫我惹气。”

潘金莲出身不好,潘姥姥一向穷里穷相,何以作者要在这里再极力表一回潘金莲自卑、不满和恶劣?这大概是写潘金莲的怨愤,于此到了极点。目前她对于自己在西门庆家中的地位也近乎绝望。她把这个归结为自己出身不好,没有钱,潘姥姥的出现,每一次都仿佛在提醒她,她的出身是多么不堪。而李瓶儿,她即使死了,也是她永远的敌人——因为她让潘金莲看到了自己的边界:她永远都不可能得到西门庆对李瓶儿的那种爱。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潘金莲和潘姥姥也都是可怜人。潘金莲这样一个争强好胜的人,遇到了她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的事实。这样的绝望,我想也是她下一回中做法的心理依据。同时,作者在西门庆之死前一回极力摹写这样一大段,也看得出他的笔力和布局实在惊人。

这一回还有一段极精彩的地方,便是作者终于安排何千户的娘子蓝氏出现。在这里,我永远无法忘记西门庆那双涎瞪瞪、血红的眼睛。

身体疲劳不堪的他,本已经在酒席上“齁齁的打起睡来”,被应伯爵叫醒后,忽听得玳安来报:“王太太与何老爹娘子起身了。”这时他竟然下席来,“黑影里走到二门首,偷看他上轿。”真难为作者,他将一个色鬼、馋鬼、饿鬼描写地如此宛在眼前。那种觊觎、霸占之心,就像守财奴看到了地上失落的金币。

这同时也是非常悲凉绝望的书写。因为西门庆不可能再会得到她。正如西门庆终于没有见到王三官儿娘子黄氏,终于没有等到楚云。他筹备好的古董买卖,批文下来了,他也终于没有能做成。人想做的事情所需的时间,永远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长。

毕竟第七十九回,就是西门庆生命真正的收梢了。

在西门庆那日走日窄的、华容道般的小径上,他人生的黄昏里,还有两个人在提刀跨马、磨刀霍霍地在等着他,那是他至淫的、致命的两个对手——两个六儿:潘金莲潘六儿、伙计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古人以一二三四五皆为生数,而“六”却是老阴。她们双六齐至,如两把“伐性之斧”,终会将西门庆砍毙于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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