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17-9-25 21:25
《芳华》和父亲那一代人的青春
《芳华》和父亲那一代人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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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和父亲那一代人的青春 | 周凯莉
原创 2017-09-25 周凯莉 周凯莉
很偶然,我在关于“《芳华》临时被下线”的十万+网文里,无意中看到了老周的留言,他说:“我怀念在战争中倒下的战友,感谢冯小刚导演没有忘记老兵。”原来沉默寡言的父亲还有如此丰富的一面。
在我家,有一个抽屉我是不能碰的,即便在我可以倚仗不懂事而肆意妄为的青春叛逆期。我知道那个抽屉里放着老周的宝贝物件,但一直被禁锢观赏,于是也慢慢丧失了好奇心。直到2013年的春节,老周拿出一个小布包,晒晒太阳,我才有缘得见现实里的军功章,有老周个人的,也有他所在连队的。我不太记得清晰的图案了,只记得锈迹斑斑。
于是,我问:军功章也会生锈啊?老周不说话,把他的宝贝一一包好,再和他年轻时的军服照片放在一块,照片都是黑白的,老周剑眉星目,除了眼睛更大一些,他20多岁的样子基本上和现在的我长得差不多,军服的款式不同,有便装,也有正式的军服,在胸前挂了密密麻麻一堆军功章,那会还没生锈,在黑白照片里竟也闪耀着凛冽的光。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有一些很特殊的伯伯、叔叔,每年都会定期聚会,爸爸说,那是战友,用命换来的情谊。他们都是幸存的老兵,老周在年轻时参加了一场战争,所在军团是伤亡率最高的,他所在的连队被评为英雄穿插连,在纳隆、高平,他失去了很多很多战友,我偶尔想,如果他不是抱着他的那堆军功章回家,世界上就一定没有我,我也就不用面对冗长的人生了。
回家后的老兵,荣耀只是一时的,或许能凭借荣耀娶个天真的姑娘,但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残酷的生活。有的人继续当农民,有的人被安排进了国企,在戴着大红花作为英雄进行循环演讲之后,老周冷静下来,选择了参加高考,目前看来,这是他做出的最为正确的选择,至少改变了后来的人生。
其实这些事儿,老周从来都不说,他一直埋在心底,都是奶奶在世时断断续续说的。爷爷在2013年过世的时候,我在爷爷扎得整整齐齐的信笺里,发现了年轻时的老周在上战场前写给家里的“遗书“,语言质朴,我却泣不成声。
我开始怂恿老周写回忆录,即使我知道这本回忆录注定无法出版,但在老兵里能写字的人不多,一段被人为埋葬的历史却需要记录。老周从幸存老兵的视角,陆续写了几万字,他是这样写他的“遗书”写作心路的——
1979年2月15日,也就是正月十九晚上,连里传达了上级的紧急会议精神,要求每位战士必须立刻整理好个人财物,由组织统一安排放置,并且强调——随时做好打仗准备,能一声令下,立即出发!
这一天终于来了,我默默地叮嘱班里的战友们安排好个人的财务。一般来说,我们普通步兵的财务分为三类:一类是长期不用的,如棉衣、棉裤及其他物品,包扎整齐,写明寄达家庭的地址及收件人,统一存放在仓库;第二类是外出行军训练随身携带的被褥,换洗服装等;第三类是身上的服装及所有训练、战斗的装备物资,这些以轻装为主。如果,有战士在战场牺牲了,在战争结束后,处理善后工作的同志会将第一类和第二类财物,根据收件人的姓名、地址送到烈士的家里,活着回来的战士则是自行前去认领存放着的包袱。
大半辈子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一个很静很静的连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的夜晚。我们默默地伏在背包上,开始写战前的最后一封信——遗书,放进第一类包袱里,存到仓库里去。我记得,我当时用的是参军时从家里带去的钢笔,和从连队里领的信纸。
没有谁有把握能活着回来。这一晚,我几乎没有合上眼。二十多年的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现。从背上书包上学读书,到文革期间学校停课闹革命,大放大鸣到学业结束,从四五岁到里拔猪草、去山上打柴,到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开展农业学大寨,从在家里受到父母的养育与关爱到兄弟姐妹的手足情谊。如今,我身在边境,和那一座养育我的浙东小城相隔千里,堂堂男儿,竟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我提笔如重千金,写下“父母大人”四个字时,终忍不住,泪水滴下,在纸面上渗糊了字迹。撕了又写,写了又撕,那一晚,我不知撕了多少张信纸,到最后才只写了这么几句:
父母大人:
您们好!
如你们看到此信,想难过也不必太难过了。希望你们保重身体,照顾好弟与妹的生活与学习,因为此后,你们老了的依靠就是他俩。
当兵是自愿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朝”,我恰好在这一年派上用场也是很难得的。
另不多说。愿一切美好!
儿上
2.15 晚
老周也记录了1979年3月9日至3月10日,对越自卫还击战行将结束之时,41军121师361团某英雄穿插连以惨烈代价,掩护大部队撤退而炸毁越南纳隆大桥的战争记录。
他写道:“一班班长,也是我的好友,收到指令,带领全班利用有利地形迂回前进,在行进不足100米时,被越军子弹打中胸部,血流不止,壮烈牺牲。我班里的两名战士,在冲击高地时被敌军子弹击中大腿,身受重伤。”
又写:“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在三十七年前的3月10日下午二时左右,在轰隆隆的爆炸巨响之下,纳隆大桥就像倾覆的巨物,应声而倒。
接着,又是一场漫长的行军,我部在完成任务后须回撤到原来驻守的阵地。一路上,越军依然试图用猛烈的炮火严密封锁我们必经之地的一个个山坳。我们匍匐前进,组织通过炮火封锁区,越军炮弹炸塌了公路,炸垮了小桥,也炸死我的不少战友。我的内心是麻木的,甚至想不起我心心念念的家乡,只管着在嗖嗖的炮弹声下,机械地时而卧倒,时而快步奔袭。
直到傍晚,我们终于回到驻守的猫耳洞,来自天南地北的幸存战友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哪里还有男儿泪,只管用不同的方言喊着:娘的,老子还活着!”
也写了一些生活里的琐事——
临战前的一晚,我们几个老乡偷偷跑到驻地旁边的草地上,将买来的一瓶白酒打开,每一个人喝一点,但不能喝太多,因为喝醉了就要处分。喝下一小杯后,大家开始表态承诺:“如果我们之间谁在战场上牺牲了,活着回去的一定要去牺牲战友的家里,慰问一下其父母,并且在其父母百年后也要去送葬。”
为了防止掉下眼泪来,我努力开始东扯西谈,几个人一时笑,一时沉默,一时还是忍不住眼泪汪汪。复杂的情绪转换中,一位老乡战友说道:“我们还是要希望尽量活着回来,如果战斗中死了,太年轻,阎王还要打我们五十大板的屁股。不是有个说法吗?做男人一世没有碰过女人的(在那个时代,20多岁的年轻人大部分都没谈过恋爱),都要挨打。”大伙哈哈大笑。
后来,老周没有继续写下去。我明白,世界上有一种“战争创伤后遗症”。譬如老周和他的战友们很少在人前提及他们的九死一生,只是在自己的聚会上时笑时哭畅想当年,这是老兵们用沉默和生命埋葬的青春芳华。
某种意义上,即便电影只是从文工团的叙事入手,对于普通步兵的生活了解并不多,但已算是为数稀少的正视这一场战争的文学作品。这是一个伤疤,也是一个禁忌,尘封了太久,痂结的太硬,剥开了,是猩红的肉,没长好,还在疼。之余个体,他们是一批被中国遗忘的人,被动地卷入战争,然后就像尘埃一样被轻轻抹去,很多老兵在社会底层挣扎生存,度过了被战争改变的一生。据说电影的最大泪点在于触及了老兵后来的境遇,黄轩饰演的男主人公退伍后在街头做小买卖,却被联防队员打掉了假肢。
或许,他们已经习惯了被忘记,而从来不需要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