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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7-1-4 21:45

王怡 | 审判如何成为可能

王怡 | 审判如何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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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怡 | 审判如何成为可能
原创 2017-01-04 王怡 王怡的麦克风
  世上没有不散的法庭,所有人都等着一个结果。但无法获知实体真相的观众(法官),该如何宣布官司的输赢呢?或者用一下宏伟叙事,说:又该如何去伸张正义?



审判如何成为可能Ⅰ:《红色》



据说红色象征博爱。但“三色”系列中的《红》,却以相当篇幅谈及法律。法律在我们眼中,又偏偏无情。在我看来,影片的主题是关于爱的来源,或者说关于惩戒的来源。

爱与惩戒的来源都是一样,就是一位全知全能的上帝。

上帝,既是所有爱的源头,也是所有惩戒的源头。圣经中的耶和华上帝,是一位终极的审判者,一个对善恶定义、对真相盖棺的命名者。耶稣,上帝之子,则是爱的本原,他走向十字架,使审判在本质上包含了对罪人的垂怜和宽恕。

而惩戒和赦免,爱与公义,之所以成为可能,在于居高临下的那一位,就是全知全能的那一位。只有全知全能者,才能充当审判者;也只有居高临下者,才可能合法地赦免世人。

所以真正的议题是: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间,审判如何成为可能?对世人的爱与饶恕,如何被包含在法律“道是无情”的面孔之下?

世俗的法官,其实是极力模仿天使的一种人。但法官是不由自主的,他被一个现代诉讼制度推上审判者的宝座,企图扮演一个全知全能的角色。但这一角色对凡人而言,实在不堪重负。在基斯洛夫斯基的另一个"十诫"系列(《关于杀人的短片》)中,法庭最终宣判雅泽克的死刑。雅泽克的辩护律师刚拿到执照,这是他第一次上庭。出于负疚和懊丧,他找到法官问道:"如果换一个更有经验的律师,结果会不会好一些?"法官说:"不会,你的辩护是我听过最好的。"接着,这位法官又说:

"其实,这个案子本该由一个更好的法官来审理。"

"更好的法官",指的就是上帝。这不是谦虚,而是恰如其分的自卑。但在《红色》中,那位退休老法官,却显然缺乏面对真相的自卑。他曾对瓦伦婷讲述一件他审判的案件,被告是一个水手,老法官在庭上宣判他无罪,但最后发现自己并没有找到真相,实际上那个水手的确犯罪了。

在真相与虚假之间分辨了一辈子的老法官,退休后,亦无法摆脱"找到绝对真相"这一使命的恶梦纠缠。他竟然在家中窃听和偷窥邻居的秘密,企图成为真正的上帝,一个无线电波和摄像头面前的上帝。他对真相的渴望,以及法官生涯中某种被蒙蔽的羞辱感,已接近偏执。他的"偷窥"欲是形而上的,比沙朗·斯通的《偷窥》貌似更斯文些。问题在于:一个对寻找"真相"充满偏执的法官,就是一个好法官吗?

老法官的困境,其实是整个大陆法系的诉讼困境。作为裁决者,法官的角色究竟是一个全知全能的洞察者和判官,还是一个沉默的倾听者和见证人?法律所能带来的"公正",一定能够建立在对真相的把握之上吗?依靠法官的智慧和主动性,去把握"实体正义",是否可能?事物是有规律的,规律是可以被获知的,建立在这样一种理性的自负之上的诉讼模式,是否意味着人类的僭妄,意味着凡人对上帝的取代,法官成为新的神明?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会再提到那部《魔鬼的代言人》。撒旦魔眼识英雄,看上了法律和律师,他认为法律是现代世界的新的统治者,是末日审判的新的替代者,和新的神灵。撒旦巡游人间,生下一男一女,帮助他们成为最优秀的律师,一路扶持他们,盼着他们有朝一日成为最高大法官,从而借助司法来对抗上帝。

没有了全知全能的眷顾,失去了爱的温度的惩戒,世俗的法律不过是对上帝的力量和秩序的一种模拟。但那种冰冷的力量,是否果然会滑向撒旦呢?

我不知道,美国观众是否会打一个寒战,心想最高法院内,能否已混入魔鬼的私生子?

《魔鬼的代言人》是美国电影。描写的是英美对抗制的诉讼模式。美国法官的身上,已最大化地卸下欧陆法官身上的"上帝代理人"的角色,法官仅仅是一个程序意义上的裁决者和程序本身的守护者。但同样的,电影关注的,并不是司法的模式,而是司法的性质。危言耸听和极富想象力的凶言,都是针对审判这件事本身发出的。影片透露了一件事,就是审判是属于上帝的。或者,审判也可能属于魔鬼。

更何况一个法国的退休老法官。他的职业模式,已年复一年地告诉他,你是一个可以、而且能够得知真相的审判者,就像你的前任耶和华上帝那样。

偏执是轻微的,我认为他应该精神失常才对。任何没有信仰的人,站在那个位置,都不可能不晕眩。

对老法官来说,当年那个案子,还带来了另一重打击。那个水手被释放之后,娶妻生子,从此不再作奸犯科,过着浪子回头的生活。如果他被判重刑,他的未来将完全是另一种模样,他有可能在监狱里学会新的犯罪手法,更有可能在心理上变得扭曲。最后,他也可能死在他的罪恶里,不再有新生活的可能。因此,老法官即便是通过窃听和偷窥,像上帝一样获知了真相,他还是不确定怎么判决才是对的。假设当年这个水手被判有罪,是否会像朱苏力先生对《秋菊打官司》的分析一样,法律的介入反而不如不介入?法律的惩戒,到底使社会变得更温暖了一些,还是更冷酷了一些?这是老法官的第二个困境。所以他还是无法像上帝那样,作出理直气壮的终极判决。

最终,偷窥邻人私隐的老法官,放弃了数十年来渴望成为上帝的挣扎,选择了自首。我想,他不是向另一个法官投降,而是向他冒充了一辈子的上帝投降。

老法官还对瓦伦婷讲过另一个案子。他宣判有罪的一个建筑师,恰好是他的情敌。老法官曾亲眼目睹这个男人在他女友的双腿之间缱绻。事实证明,法官当年的判决是正确的。他虽然没有主动披露自己的耻辱,请求回避,但也没有挟私泄愤。但问题依然出在爱与惩戒的源泉,及对上帝角色的模仿上。这不是一个关乎回避制度的技术问题,甚至也不关乎案情的真相。真正的瑕疵是,老法官内心的复仇心,成为了法律中属于撒旦的力量,而无论这种复仇心是否影响到个案的结局。一个痛苦中的,经历了被告的伤害的法官,有没有审判的正当性?推而广之,以色列的法庭,如何能够审判大屠杀的参与者?盟军如何能够审判纳粹战犯?甚至在一种抽象的意义上,按着“一个人不能审理自己的案件”的司法原则,人类如何能够审理人类自己?

如果上帝是法官,上帝会为此案内疚吗?他的独生儿子曾被人类杀死。上帝会在末日宣判后像老法官一样辞职吗?《圣经》说,曾被杀却又复活的基督,将成为整个人类和宇宙的审判者。被杀,对应着末日的死刑;复活,对应着末日的赦免。审判在本质上是一个神学问题。或者说,信仰一定关乎审判。

电影中的两个案件,一个偏离了事实,一个接近了事实;但困境都与事实无关,困境与法官的身份有关。

真正的困境是,居高临下的法官并不是真正的审判者。

真正的困境是: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审判如何成为可能?

yingyinc 2017-1-4 21:45

审判如何成为可能Ⅱ:《罗生门》



芥川龙之介的两篇小说糅合在一起。这部电影在精神上是《罗生门》,在故事上则取材《莽丛中》。如果庸俗一些,我只把它当一部侦破片看。也算是对微言大义的一种藐视。因为黑泽明去世不久,我就在电线杆子上看到那个叫"黑泽明"的治愈秃头的膏药。当时我就偷笑,因为商业广告在本质上是后现代的,处处充满了对思想的嘲讽。

姑且当它是侦破片吧。侦破片有两种拍法。一种是把观众当作类似英美法庭上那位沉默寡言的法官。坐山观虎斗,看人物各抒己见。我们像一张白纸一样,走进黑漆漆的剧院,事先完全不知将发生什么。《罗生门》就是这种手法的代表。一场莽丛中的命案,涉案各人,依次跪在镜头前,陈述自己的所见。审案的"大人",坐在观众的位置上,一直没有出现。黑泽明的用意,就是让观众来当一回法官。那些证人其实就跪在我们面前。我们花钱来看一场电影,自然和电影里的是非,没有利害关系,做到了一种虚拟的绝对中立。我们又知道电影是虚构的,自然也不会像真正的法官(尤其是我们生活中的法官)那样,容易"冲下竞技场,使视线被冲突的烟尘所蒙蔽"(格林勋爵,英国大法官)。所以花两个小时,看完了呈堂证供,我只有一个感觉:到底是谁杀了人?快告诉我,别当我是傻子。

我知道大多数观众,看了这部电影后都是这样。只有少数假装有智慧的人,假装他们知道答案。于是我们开始思考,何谓真实,何谓审判。就像当年观看《本能》,只有情欲的翻腾,最后还是傻乎乎的,不能肯定凶手是谁。也许包公是最擅长看电影的。但也有可能,当包公看了足够多的电影,也会发生价值观的崩溃,像《红色》中的那位法国老法官,悔恨自己的前半生。

然而,世上没有不散的法庭,所有人都等着一个结果。但无法获知实体真相的观众(法官),该如何宣布官司的输赢呢?或者用一下宏伟叙事,说:又该如何去伸张正义?

据说有个历史学家,终于写完一部世界通史。他搁下笔,起身,直腰,望向窗外,看见楼下有几个小贩在争吵。他饶有兴趣地,观看了这部现场直播的历史纪录片。等小贩们散去,两个围观者又开始争论。一个说:是甲开始动手的,一个说:不,是乙先动手。历史学家怔住了,因为他明明看见是丁首先发难。经过一番顿悟,这位历史学家重返书桌,毅然将手稿付之一炬。

乍看,有点像六祖慧能"心动、风动还是旗动"那个公案的法律版。这样的历史学家去当法官,定是糟透了的法官。因为诉讼中的"真相",只能是蒙着眼睛、通过程序和举证的游戏规则,去触摸并假装(或相信)自己已摸到了的、程序性的事实。最近几百年来,人类就指望着这个来维持公义。就像我们看《罗生门》这样的电影一样。





而侦破片的另一种拍法,就相当幼稚了。它的镜头,是模仿上帝的眼目,先拍了杀人现场,再让不同的人出来作证。让我奶奶常指着电视机说:就是他,就是他!哎哟,怎么大家这么笨呢。如果杀人者竟被无罪开释,每个观众都会愤慨:法律怎能这样不公平?把明明杀了人的家伙放了!

而在《罗生门》这样的电影里,嫌疑人若被放了,我们回到家中,闷闷不乐,茶不思饭不想,辗转反侧,但是不敢冒然就说法律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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