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16-11-6 21:29
《水浒传》作者真的是厌女症患者吗
《水浒传》作者真的是厌女症患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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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
若要在中国古代作家里选出最令人厌恶的一个,《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很有可能上榜。其他作家,比如写《红楼梦》的曹雪芹,写《西游记》的吴承恩,会有人不喜欢,但很难像施耐庵那样令人厌恶,我不止一次听人说,他们无论如何,无法认同作者的三观。
在十字坡开人肉包子店的孙二娘,将无辜孩童一劈两半的李逵,怎能称得上英雄好汉?为了让秦明入伙,宋江杀害平民,嫁祸于他,让他有家难回,这伎俩何其歹毒?扈三娘家人皆死于李逵之手,被擒后又被宋江指派给好色无能的矮脚虎王英为妻,包羞忍辱,哪有一点江湖儿女的快意?将林冲害得家破人亡的高太尉被捉到梁山上,宋江等人给他好吃好喝好招待,林冲也只能怒目而视,所谓英雄余生,也不过是一个“活着”。
最让人不能忍的,还是作者的女性观。美丽的女人全是贱人,全部该死,最后也都死得很难看,只有比男人还粗豪的孙二娘和顾大嫂,才能活得好一点。后世读者不平之余,甚至有诛心的猜想,是不是施耐庵吃过漂亮女人的亏,借写小说来泄愤?
作者确实是这么写的没错,只是如果他真的认为梁山人都是英雄好汉,完全可以稍稍为尊者讳,不必那样细致地写他们怎样滥杀无辜,去挑战读者的底线。
如果他真的觉得漂亮女人都是贱人,也不必写出她们的可同情处,比如阎婆惜和潘金莲,虽然许多年来一直是坏女人的代名词,但是帮她们做翻案文章的也不少——作者似乎特意留下了许多缝隙,供有心人听他的言外之意。
以书中出场的第一个“坏女人”阎婆惜为例,作者写她并不客气,她死于贪婪,也死于愚蠢。然而,换个角度看看,她其实挺苦命,那贪婪和愚蠢,皆有可理解之处。
关于阎婆惜的出身,书中这样写道:“(阎婆惜的父亲)平昔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儿婆惜,也会唱诸般耍令……三口儿因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此郓城县。不想这里的人,不喜风流宴乐,因此不能过活。”
听上去,这个阎公是个非典型老爸,人家都对女儿严防死守,他却教得女儿会诸般耍令,要么是他自己喜好风月,要么就是他原本就打算让女儿吃这碗饭,不管怎样,阎婆惜不是一个幽闺里的小家碧玉。
屋漏偏逢连夜雨,投亲不着,阎公又生了病,很快死掉,无钱发葬。有个王婆——《水浒传》热衷于牵线搭桥的老太婆都叫王婆,跟现在隔壁老王一样,都取这个姓氏常见吧——帮阎家母女找到及时雨宋江,宋江爱做慈善,随手替她们买了一具棺材,又给了十两银子。
那阎婆看宋江出手阔绰,为人侠义,便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宋江经不起撺掇,也就答应了下来。“就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所楼房,置办些家火什物,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那里居住。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绫罗……”
宋江对这个花容月貌的阎婆惜似乎挺有心,实则不然。他及时雨的名头不是白叫的,舍得花钱是出了名的,对阎婆惜是这样,对李逵也是这样,并不是钱花在那里,心就在哪里。
书中明说:“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枪使棒,于女色上不十分紧要。”阎婆惜于他,充其量就是个宠物,给钱可以,再多就没有了。这一点,倒是跟不久前在微博上放狂话说“普通漂亮的姑娘”他只要想睡就能睡到的那老男人有一拼。他们不相信爱情,也懒得经营,宋江把扈三娘嫁给矮脚虎王英,从侧面反应出,他对于感情的生疏与粗暴。
然后,张三就出现了。张三这个名字妙,妙在他不需要是谁,对于寂寞的阎婆惜来说,这时候,任他张三李四,只要有个差不多,都能填补她情感的空白。何况,宋江的这个小同事张三乃是小鲜肉一枚,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与阎婆惜眉来眼去之间,把情意传达得丝丝入扣。阎婆惜心有所属,对宋江也渐渐冷淡了。
宋江自然不会上网发微博,只是暗自决定不再去阎婆惜那里。阎婆惜倒乐得轻松,但她妈阎婆视宋江为摇钱树,死拉硬拽地,将宋江拽回家,打酒买肉,要宋江和阎婆惜共进晚餐然后同床共枕。
那气氛真是尴尬,两人各怀怨气地吃了,躺下,辗转到四更天,无眠的宋江和阎婆惜拌起嘴来。宋江大怒而去,却将一个招文袋忘在床头。阎婆惜起身解衣睡觉时,发现了招文袋,更发现招文袋里有一条金子和一封书信。那信,来自于梁山,写信人是晁盖,他正因劫了生辰纲,而被官府通缉。
阎婆惜大喜,笑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那意思是,宋江这下可犯在她手里了。
98版《水浒传》剧照,阎婆惜
她这么说,是有点忘恩负义。宋江不算对不起她,对不起她的,是生活。但是,生活是抽象的,具体的是宋江,她只知道,这个人不爱她,她也不爱这个人,她却还得属于他。
年幼无知又任性如阎婆惜,很容易就将对于生活的怨恨,迁怒到宋江身上。她逼着去而复返的他,立即就得拿出一百两金子来。这是贪婪,也是借此出一口怨气。她对生活的所知太有限,不知道,看似温懦的宋江,底子是狠的,把他逼急了,他也能杀人。
阎婆惜之死,仿佛是她自作自受,可是作者用这样几句话评论移情别恋的阎婆惜,让人无法不对她有所悲悯,他说:“原来这色最是怕人。若是她有心恋你时,身上便是刀剑水火,也拦她不住,她也不怕;若是她无心恋你时,你便身坐在金银堆里,她也不睬你。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红粉无心浪子村’。”
这所谓的“色”,不就是我们现在说的伟大爱情吗?这段话里有“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又有“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几句话,仿佛是作者特意给阎婆惜留的后门,将她从那“酒色娼妓”的评价里解救出来。我不知道,是作者真心实意地鄙夷这样一种情感呢?还是,明面上,拿些能够讨好大众的三观去糊弄,却在字里行间塞点私货,专给那些能懂他的人。
写潘金莲,用的也是相似的笔法。要比惨,潘金莲可能更胜于阎婆惜。她曾是如《红楼梦》里的鸳鸯一样刚烈的女子,在大户人家做丫鬟,被主人纠缠,她告到了主人婆那里。主人婆没能像贾母保护鸳鸯那样保护她,她被主人惩罚性地倒贴房奁,嫁给了丑陋矮小的武大郎。
一开始,潘金莲是认命的,虽然作者上来就给她做盖棺定论,说她:“倒无般不好,为头的爱偷汉子”,却并没有提供任何事实依据。相反,当那些泼皮无赖在他们家门口叫嚣:“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武大感觉住不下去要搬走时,也没见她提出任何反对意见。除了对武松,书里并未写她主动去招惹过谁。
但是命运怎么肯就此收手?当潘金莲已经习惯了与武大共守这平凡时日,命运恶作剧般,给她快递来一个威武雄壮的武松。她没能识别出这是一个来者不善的礼物,兀自心花怒放,以为此前种种尽是铺垫,只为此时见到光明。
她贸然出手,醉眼饧涩,情意绵绵,问武松可肯喝她手中半盏残酒,不曾想武松勃然作色,几乎将她推倒,还以拳脚威胁。虽然潘金莲的示爱的确有悖伦理,可是,这极热极冷转换得太过迅捷。真不知道潘金莲前世到底做了什么,要被命运耍得这样忽好忽歹。
98版《水浒传》剧照,潘金莲与武松
先是指派最丑陋窝囊的男人给她,再让最英武健壮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这还没完,当她被武松拒绝,自我评价极低时,又让那个“潘小邓驴闲”一应俱全,最会在女人面前小意殷勤的西门庆上场。作者似乎唯恐这些元素还不够缭乱,又添出一个最擅长煽风点火而且可能曾有杀人前科的王婆来。
所有这些人,在命运的操纵下,不自觉地,形成了一场共谋,要让她陷身其中,就此万劫不复。当然,如果潘金莲真的是个节烈女子,是可以逃出这重围的。但并不是只有节烈女子,才配在这世上存身,更多的人,只是没有像潘金莲这样经受反复的淬炼。她没有经过考验,终究失了脚,带着围猎她的所有人,滑进命运的深渊。
该怎么评价她?很难评价。她拒绝主子的骚扰,这是她的勇敢和坚持;主动提出帮王婆做寿衣,这是她的与人为善;她虽然不情不愿,还是按照武松说的,在武大回家前放下帘子,这是她的顺从;武大叮嘱她,若在王婆家吃了酒食,也应带些钱去还席,她言听计从,这是她的知道规矩……
作者写了她欺负武大反咬武松的泼悍,写出了她挑唆西门庆脚踹武大的狠毒,但也写了她日常里那些细碎的好;写下了她的滔天大罪,也写出她的婚姻的原罪。如若作者是仇恨女性,完全不用这样为她开脱,比如潘巧云,就不像潘金莲那样令人同情。虽然,我也不认为,潘巧云就该死那么惨。
《水浒传》里,最令人同情的女人,还是前面一再提起的扈三娘。作者再三皴染扈三娘的英姿飒爽,武艺超群,也再三描画矮脚虎王英的猥琐不堪,然后,以宋江的名义,将扈三娘强配给这个她昔日的手下败将。凭空一想,都替扈三娘了无生趣。
扈三娘不同于阎婆惜也不同于潘金莲,她没有吃过苦,没有经过生活的揉搓,这很可能是她栽的第一个跟头,可这一跟头栽下去,就两眼发黑,再也爬不起来。
到底是一了百了,还是苟且偷生,活在仇人堆里,与最不堪的男人结为夫妻?扈三娘心里未必没有过一番挣扎。可是,要不怎么说伟大作家都心狠手辣呢,施耐庵偏要说得平淡:“一丈青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两口儿只得拜谢了。晁盖等众人皆喜,都称颂宋公明真乃有德有义之士。当日尽皆筵宴,饮酒庆贺。”
我觉得作者是有意的,他有意无视扈三娘的伤痛,因为所有的人都这样刻意地无视了。他们装作以为她是一个没有情感没有肝肠的人,装作以为她会感宋江义气深重——这真是把她卖了还让她替自己数钱。她也必须接受他们的以为,只因她有偷生之心,她就只能,假装笑着,活下去。
98版《水浒传》剧照,扈三娘与王英
有句话叫“逼上梁山”,书中那些男子,活不下去的时候,就跑到梁山上来,但命运并没有给这些女人准备一座属于她们的梁山,她们面对的,只有悬崖。阎婆惜与潘金莲的死,是她们朝向这悬崖的纵身一跳,扈三娘的生,又何尝不同样是闭着眼睛一跳。作者冷酷无情地,让我们知道那个世道的冷酷无情。
施耐庵是不是在玩写作手法上的无间道?还是他就是这么一个倾斜的三观,觉得女人就是可以被随意分配放置,就是应该被摁死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可是他在这本书里有许多处,如果不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话,简直就是反人类了,比如对于杀人恶魔李逵的欣赏。一个反人类的人,又如何能描画出鲁智深的慈悲心肠,并给他一个那样美好的结局?在叙述李逵以及宋江还有其他人时,作者可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叙述这些女人时,为什么不可以?
要么是施耐庵写法复杂,要么是施耐庵人格复杂,我更愿意相信是前一种。因为那种不动声色阴阳怪气皮里春秋的写法,不只为他一个人所采用,吴承恩和曹雪芹的笔下,也都曾出现过。
他们都不是老实人,他们一定要给读者设圈套,通过这种冒犯,让读者得到些许烧脑的快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臆猜,姑且就这么一说,存在这里,算作我的一点阅读意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