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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6-8-17 12:50

他只是一再坚持:“我是中国空军。”

他只是一再坚持:“我是中国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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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中国空军”

文|谭端

(台湾文史工作者)


张钊维与陈伯伯约在香港沙田的商场咖啡座见面。初夏,室外黏腻,像是蒸笼。室内冷气强劲,充满嘈嘈的人声和蠢蠢的欲望。
陈炳靖准时出现。96岁,身形消瘦,头发银白,梳得一丝不苟。他仍旧保持着他那个时代人的庄重,一身西装、衬衫、皮鞋,手里拎着公文包。他一个人从家里搭公车过来。他这样默默穿梭在香港街头五十年了,几乎没有香港人知道他是谁。
一位差点战死的正牌“飞虎队”飞行员,一位打算拍摄抗战时期中国空军纪录片的台湾导演,在粉色系的咖啡屋坐下来谈论生死劫难,完全是一部超现实电影的画面。


讲述抗战时期中国空军的纪录片《冲天》导演张钊维与陈炳靖老人在一起。


淞沪会战爆发时,陈炳靖正在上海。日军的飞机每天呼啸而过,上海外围尽是炮火。市区涌入大量难民,街边到处是死去的孩童。陈炳靖走在街头,感受到中国正遭受屈辱威胁。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当年10月,他报考了空军。
陈炳靖生于福建莆田,自厦门海事学校航海科毕业,本是要当船长的。1937年,19岁的他正在上海船上实习。那时外海都是日军军舰,中国船只已无法进出。
他赶上了中央航校第12期,同期同学有台湾作家齐邦媛在《巨流河》中追忆的少年恋人张大飞。他们一起在黄埔完成陆官15期的训练,授少尉军衔,然后回空军军官学校接受初级飞行训练。
陈炳靖当年空军武官照

1941年10月,他们扺达美国受战斗飞行训练,历时16个月。回国后,有些人分到中国空军,有些人分到14航空队(就是俗称的“飞虎队”)。陈炳靖到了第14航空队23大队75中队。
回国半年后,1943年10月,陈炳靖像平日一样接到命令出任务。这天他们奉命出动21架B-24 轰炸机,从云南起飞,去越南海防攻击日本军舰和补给站。陈炳靖的任务是驾着P-40驱逐机护航。
17架P-40驱逐机在跑道上嗡嗡发响。指挥官巡视各机,进行最后交待:只有零损伤地完成任务才是成功出击。指挥官特地走到陈炳靖的战机旁,踏上机舱边,在螺旋桨巨大的风声下吼着:“Remember!Don’t Do Stupid Things!”(记住!别做傻事!)
指挥官知道,中国空军飞行员是不做俘虏的。陆军官校毕业,校长的训示是,“成功成仁”。空军军官学校的校训是,“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前几期学长留给学弟的话则是,“怕死的不是空军。”指挥官怕这小子万一遇上事,会选择成仁。
B-24轰炸机安全飞抵海防上空,完成投弹,大回旋调头回航。一切都非常顺利。谁知回程没多久,三十多架零式战机突然拦截了去路。陈炳靖与逐驱机同僚立即散开,锁定敌机,让轰炸机继续往前飞。
P-40比零式战机要重,钢板很厚,没有零式战机灵活。“飞虎队”总指挥陈纳德将军观察了一年多,总结出P-40对付零式的战术:从高处快速俯冲,攻击后就离开,避免缠斗,甚至可以用P-40的机翼去撞击零式的机翼。陈炳靖也是这样应对。他快速爬升后俯冲,对准一架零式猛烈攻击。零式一追上来,他就翻腾爬高,然后再俯冲。终于,他打中一架零式,敌机冒出黑烟,一溜烟往下坠。
但他作战经验不足,只顾着看打掉的零式,没注意到其他敌机正追逐着他。突然,他的座舱右前方和右后方玻璃爆裂。陈炳靖感到背后一阵剧痛,闻到一股焦味。转头看,两驾零式正追在后面。
敌机追逐了一段路,发觉脱离机队太远,又返回去战斗。陈炳靖镇定下来。他判断机身被射穿,子弹打穿舱罩又打到他的座椅钢板,残片射中了他。他前胸也有血,一时还不清楚伤多重。眼下最严重的是,飞机只能下降不能上升,仪表显示油温快速上升,发动机出现怪声。
底下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和丘陵,看不出国境在哪里。他脑中浮出中国地图,决定拼命往北飞,只要跨过越南边境,回到云南,就算迫降,生存机会也会增加。“国家”的概念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重要。此时中国虽然衰弱,但一个奄奄一息的国家比一个命悬一线的人还是要强大多了。
大约飞了20分钟,机尾冒出白烟,烟愈来愈大。油温已过高,他判断飞机随时要起火爆炸。地面是茫茫的绿海,他知道,即便能躲过追兵,也不一定能活着离开森林。但他没有选择了,决定跳机求生。
接触地表前几秒,降落伞猛然被大树勾住,他被悬在树下。他双脚踩在横枝上,离地约十米,左手掏出刀,割断伞绳。本想靠着横枝支撑身体,没想到树枝撑不住他的重量。他头朝下栽到地上,昏死过去。

陈炳靖在鸟声中醒来,眼前世界逐渐明亮。地上有厚厚一层枯叶,原来是枯叶救了他的性命。此刻他右肩受枪伤,左肩和左脑被撞伤,置身在深山大壑的密林里,这威胁不比日本追兵来得小。他检查身上的求生袋,里面有消毒水、巧克力、钓鱼用的钩与线、地图、指南针,不知这些东西能否让他应付这荒野深山。
大树旁是一条很陡的溪流。他心想,只要有河流,寻着下去就会有人。顺着溪流往下走。晚上他在树旁睡,听到草里有动静,就爬到树上,一待几小时。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旷野里惊心动魄:巨大的风声,树枝声像妖怪的骚动,树叶的窸窣声,不知名的虫鸣鸟叫,野兽的吠声⋯⋯鬼怪般向他包围而来。
第四天,溪水不见了,他只好重新定位方向。永无止尽的森林,让他一度觉得不可能走出去。回想六年间报国从军、赴美受训的过往,他想过自己可能战死,却没想过会绝命于深山老林。
第六天,他从昏睡中醒来,眼前是个半裸的野人!野人头发很长,皮肤黝黑,用野兽皮和树皮结绳遮住私处,手指着他的求生袋。陈炳靖很害怕,万一野人扑上来吃他怎么办?没想到野人先害怕了。陈炳靖想,也许在野人眼里,自己才是野人,不觉笑起来。野人转身要走,陈炳靖不准。他扶着野人的肩,让野人带路。
终于看到一个简陋的草寮,他踉跄闯入。一名妇人站在里面,一脸惊恐。陈炳靖做出吃饭的动作,妇人立即端来一碗稀饭。他用发抖的手接过来,三两下喝完。再没有比这碗稀饭更香的食物了。

不知不觉,他沉沉睡去,直到清脆的步枪上膛声让他惊醒。



纪录片《冲天》中的空战动画效果图。

眼前是一位法国士兵,用枪口顶着他的脸。原来草寮是法军的一个哨所。陈炳靖张开双臂表达善意,把绣在夹克上的血符翻出来,上面以中英文写着:“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
当时法属印度支那当局可说是被迫借道给日军,法军私下对同盟国的中、美军人相当友善。陈炳靖表达了希望离开此地的愿望。法国士兵表示愿意帮忙,两天后,将他护送至法军军医院。
他受到很好的照料。法军士兵向他打出胜利的手势V,敬佩他的英勇。俏丽的法国护士频频对他微笑,每天帮他换药时,还会亲吻这个帅气的小伙子的脸颊。
过了一周,法军军官到病房向他宣告:“我国政府已依据国际公约将你引渡日军,我们相信日方不会伤害你。”
原来他的行踪被日军发现,日方对法国当局施压,一定要引渡他。此时他身体虚弱,身上没有武器,感到强烈不安:中国空军无战俘,难道要在我身上破例吗?这是耻辱吗?

几经辗转,陈炳靖被送到位于南京的日军宪兵队,关入地下室。地下室很深,有三层小房间。一个房间关两个人,房间里有一个洞,大小便都在里面。空气闷热,陈炳靖重伤未愈,这下又烧起来了。
三天后,他被押去审讯,面前桌上放了一把刀和一条鞭子。陈炳靖的勇气起来了,他从军报国等的就是这一天。他一点不怕,决定面对生死。
奇怪的是,审问后,宪兵把他带去医院,进行手术治疗。陈炳靖纳闷,他们怎么对自己这么好?等过了三天伤口不仅没好还开始发臭时,他这才明白,原来日军为了避免违反国际战俘公约,想用治疗的方式加害于他,让他自然死亡。

又过了一周,他们被押出地下室,送上卡车。他突然看见75中队的战友Henry Wood在另一部车上。汽车发动的瞬间,他向战友大喊:“I’ve shot down a Zero!I may die soon!”(我击落了一架零式!我可能快死了!)战友没说话,深深注视着陈炳靖。他们彼此目送,消失在路上。



陈炳靖在与日军空战中留有两弹孔血迹的皮夹克。


陈炳靖被送到了关押美军的江湾战俘集中营。那里有七八百名美国军人,大多是在菲律宾被俘的。战俘最高阶级是Wright准将,他嘱咐陈炳靖,日后审问,一定要说自己是美军,因日本人对美军战俘多少还守点国际公约,对中国军人完全是另一种方式。
陈炳靖嘴上答应,但心里自有打算。本来他不应该活下来的。中国空军无战俘,他的命早该没了。阴错阳差下,他生不如死地活到现在。他不能给空军丢脸。
江湾美军集中营里,每人每周做两次苦工,食物也不好。陈炳靖进去没多久又倒下了,被送到病房。一同被俘者有美军军医,他看了陈炳靖的伤,说要立即开刀。军医在他的背部找到一颗子弹大小的碎片。手术过程中,陈炳靖昏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他看到两个人影问他血型是什么。他伸手比了O字,又昏死过去。
几天后清醒,军医告诉他,你能活下来是奇迹。军医说,我们给你输了整整二十包血,多数人缺这么多血早死了。这些是美国伙伕头的血,所有人都很瘦,抽不出这么多血来,只有厨房伙伕才有体格输血。军医又说,之前日本军医只帮他切开了伤口,根本没有拿出碎片来。
几周后提审,日军问他是什么单位的。“中国空军。”陈炳靖不假辞色。“你是14航空队的,不是中国空军。”日本审讯官驳斥。“我是中国空军。”陈炳靖坚持。“中国空军怎么会在14航空队里?”审讯官不相信。
连陈炳靖本人也不知道原因。当初中国空军和14航空队所属的中美混合团,没有那么多飞机和编制供给他们这批航空新血,所以挑了几位学习成绩比较好的纳入完全美军编制的14航空队。
他只是一再坚持,“我是中国空军。”

日本人把陈炳靖转入南京老虎桥监狱。这里是恶名昭著专门关押中国战俘的集中营,里面有四行仓库的被俘将士,不少是南京保卫战守城的官兵。这里伙食比美军战俘营要差多了,战俘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像个丐帮集中营。里面的人告诉他,在这里不能生病,生病了只能自生自灭。只有身体最强壮的人才能活下来。
他们吃的是发霉的饭和两根大葱煮的汤,每日做苦工,生病没有药医,连最基本的红药水、消毒水都没有。这里是华东一带日本集中营里待遇最差的。当时日本军队设立了大约二十个集中营,其中专门关押美军的有江湾、吴淞集中营,另有九个专门关押在上海的外国侨民。
老虎桥集中营关押了一千多人,许多战俘只有十五岁上下,他们的脸脏兮兮的,眼睛却很清澈。这里有国民党军人,也有共产党的游击队。房屋只有几十栋,每一间房关了百来人,拥挤不堪。每天都有人死去。尸体堆在板车上,由战俘推去火化。有一天夜里,集中营来了一群战俘,大约四十人。有的是大人,有的是少年。这些人胸前背后都是血,一拐一拐拖着脚相互搀扶。询问之下,原来他们是某个战场上被俘的国军。日本人处理不了那么多俘虏,就让他们全都趴在地上,让士兵用刺刀一个人扎两刀。没死的剩了这四十多人,就送来这里。
战俘营里的国军自治干部知道陈炳靖是空军飞行员,对他特别礼遇,不让他做苦力,在伙食里多凑一些给他吃,还给他编配了一个少年勤务兵。陈炳靖不舍少年体弱,每日只吃一份餐,其余就给勤务兵吃。因为这样,自治干部每三个月就换一次勤务兵,让几个孩子轮流多吃一点。
外出劳役的难友在田里抓老鼠、青蛙、野猫,也在受命去埋日军死掉的战马时,偷偷割一些肉塞在衣服里带回集中营,晚上就烧来给陈炳靖“加伙”。肉只有一点点,他们自己舍不得吃,看着陈炳靖吃。陈炳靖知道他们在死亡边缘偷来这些食物不易,吃着吃着就掉下泪来,他说自己不能这样不劳而获,难友们更需要营养。这些难友坚持说,你是飞行员,若是有一天能出去,你对国家更重要。
有一天集中营里死了三十人。尸体都用木板车推到自治干部那里登记姓名。他们下身都是裸的。他们死了,难友就把他们的衣裤脱了,冬天可以保暖。这里衣物都不够,也没有暖气,赶上外头下雪,集中营里像个雪柜。

被关押了一年半左右,有一天日军对待他们的态度突然不同了。1945年8月27日,陈炳靖被日军通知,次日早上8点,他将被释放。陈炳靖知道,之前被释放出去的,都是拉到雨花台枪毙。他想,成仁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第二天早上,他与另外两名被释放的上校站在门口。日军少佐见了他,先深深一鞠躬,七八分钟才抬起来,然后双手奉上他被俘时穿的飞行夹克。陈炳靖看到上面还有自己的血迹,已成了暗黑色。
少佐跟他讲了几句话。翻译说,狱长希望你出去之后摆正心态,关押期间没有虐待你。陈炳靖想,希望我死了摆正心态不要做鬼来报复?
监狱外头是沟渠,一片荒野,有辆黑色的车停在那里。陈炳靖觉得奇怪,竟然没有日本兵跟着。如果要枪毙,应该有荷枪实弹的士兵跟在后头。他们上了车,没人讲话,司机很沉默,押车的也很沉默。开了五分钟,离开了监狱的范围,押车的人说话了。中国话。我是国民政府南京地下工作人员陶然,今天特地来接你。
陈炳靖不相信。他认为这家伙也太卑鄙了,应该是个汉奸。日本人居然要让他以为自己是死在重庆政府手下。他说“接你”的意思,是要送自己去西天?陈炳靖想,你们骗不了我。他看了看左右两名上校,他们也一样不相信这个人。
陈炳靖口袋里藏着一块小布,里面包着碎玻璃,他打算在等候枪决时,用来自杀。这块玻璃他已准备好久了。
车开到南京六福饭店,门口站了几十个人举手欢迎他们。他们说,抗战胜利了,恭喜你们还活着!

陈炳靖恍然大悟!原来战争结束了,日本投降了!他想到过去几年生死命悬一线,五味杂陈,不禁泪流满面。



陈炳靖接受《冲天》拍摄团队采访。

他想马上归队,陶然立刻安排了第二天的飞机。登机时,机上的美军士兵看看只有80磅的陈炳靖,面黄肌瘦,头发杂乱,以为他是游杂人等,嚷着“Get out! Get Out!”(出去!出去!)陈炳靖说自己是14航空队的飞行员,没有人相信。
机长听到骚乱,过来询问。他带陈炳靖到驾驶舱辨认仪表板和操作系统,陈炳靖一一对答正确。机长向他敬了军礼:“你是英雄!我们马上起飞,见鬼去吧那个昆明,我们去芷江,空军司令部在那里。”
归队后头一年,陈炳靖的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他知道有妈妈,但不记得妈妈的名字。后来他还在部队待了好几年,每次参加飞行员战友的丧礼,他都要握着战友无知觉的手,跟他们告别,久久不放。
几十年后,母亲去世,他终于回到家乡,抱着母亲冰凉的身体,长达三十分钟。
他见过尸体无数,早已不畏死亡;但近年来他一听到小孩喊妈妈,就止不住掉泪。陈炳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


三个小时,犹如一生漫长隧道,张钊维多半沉默地听着。一方面是不知如何回应,另方面也不忍打断他的思路。
陈炳靖在这个城市几乎是隐形的,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他自己觉得,香港人不懂历史,也不吃他这一套。
六点钟,陈炳靖该回家吃晚餐了。他拎着公文包,挥手告别。张钊维凝视着他的背影良久,直到他消失在通往公车站的电扶梯。他不知道还有无机会再见到陈炳靖,毕竟他96岁了。

他独自一人送别的,是一整个时代吗?



刊于《财新周刊》 2016年第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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