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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那个时代的污点证人”

“我们是那个时代的污点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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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那个时代的污点证人”
宋彬彬的符号人生
2014-03-13 11:57:43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冯翔

2014年1月12日,宋彬彬(左)握着当年的政治老师张贵斋的手,说:“终于可以向老师们道歉了。”作为“给毛主席戴上红袖章的人”、“杀死母校校长的刽子手”,宋彬彬道歉引起的反响,远比陈小鲁等红卫兵道歉引起的反响复杂得多。 (韩萌/图)
19岁那年,宋彬彬在天安门城楼上给毛泽东戴上了“红卫兵”袖章,从此一生都穷于应付追捧、流言、责骂与内心冲突。如今,67岁的她终于鼓足勇气面向社会道歉,却发现仍然无法摆脱自己身上的“符号”。不同政治立场的人一边骂她,一边期望她永远做那个符号性质的人。
2014年2月11日晚上,两个老人在争论。
王冀豫和常砢,这对空军大院里一起长大的北京发小儿,根红苗正的红二代,现在都已经过了60岁。
他们在说几十年前的一场打斗。在那场打斗——确切地讲应该是“武斗”中,16岁的王冀豫打死了一个比他大3岁的男青年。由于死者父母的宽容,他并未受到实质性的法律追究。晚年,他主动向媒体袒露自己那段往事,以“武斗打死人,忏悔四十年的红卫兵”而著称。
而常砢,正是当年找他去参加那场武斗的人。
“你不要总把那事儿当做一种沉重的负担。”常砢试图开解王冀豫。几十年来,王冀豫总是想跟他讨论有关武斗、“文革”的种种话题,他总是绕开。“当时就是那种形势,你死我活。你不打死他,他就捅死你。”
“那么是什么让我们你死我活呢?”
打破沉默的是王冀豫:“你看你把人家宋彬彬害的。你推她,让她上去戴袖章,结果她背了几十年黑锅。”
“那可不。要是我上去戴袖章,那可能没我现在坐在这儿了。照我这种闹法,可能‘文革’期间就被人打死了。”
这场讨论的一个月前,他们共同的熟人宋彬彬——开国上将宋任穷之女,一个67岁的丧偶老人,正在她的母校——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的一间会议室里捧着《道歉书》一字一句地念,几度哽咽落泪。她的面前,是数十名她当年的老师、同学,和不停拍照的媒体记者。
道歉之后,社会评论铺天盖地而来。或赞或詈。

1966年8月18日,宋彬彬在公安部长谢富治的允许下,为毛泽东戴上了红袖章。从此“坠入”被符号化的一生。 (CFP/图)
“是文质彬彬的彬吗?”
这是位瘦瘦高高的老人。朴素的白绒衣,黑外套,青丝中夹着丝丝白发,一副高度近视镜架在鼻梁上。面对记者们的摄像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尽管曾经声明过“不接受采访”,她仍然半推半就回答了一堆问题。回到母校,她似乎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时,她有个外号,“小迷糊”。
无数人通过电影、广播、报纸得知了她的“壮举”——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身着军装,出席百万人规模的“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群众大会”。天安门城楼上,她将“红卫兵”袖章戴在毛泽东左臂上,一跃成为红卫兵的代表性人物,乃至十年“文革”最著名的LOGO。
而常砢,这一“壮举”的直接导演,却鲜为人知。
“这几十年,我跟别人讲这事儿的时间加起来都没今天多。我父亲一直到去世都不知道。”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他总结。
这位原空军大校身高一米八五。正因为个头高,他这个北京师范学院附中的初三学生才能在那个上午被选拔进“代表”队伍,登上天安门,“策划”了向毛泽东献袖章事件。
这一切本来都是偶发事件。
几天前,风云突变。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在毛泽东主持下,改组了中央领导机构,政治局7名常委扩大为11名,刘少奇由第二降到第八,林彪则上升到第二位,成为毛泽东新的接班人。同时,全会通过《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将“文革”由毛泽东的个人决定上升为全党决议,山雨欲来。
从现存的影音资料上看得到:城楼上,很多国家领导人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同天安门下狂热高呼“毛主席万岁”的群众形成极大的反差。周恩来临时决定,安排一部分中学生上城楼,以活跃气氛。常砢和宋彬彬就是其中两个。此前,年龄相差3岁的他们素未谋面。
常砢的父亲是一位中将,中国空军的缔造者之一。那天也站在城楼上。
“我自己的袖章是一块没有字的红布,给我爸戴上了。后来就看见宋彬彬戴着‘红卫兵’袖章。我想,让这些老革命尤其是主席戴上袖章,我们红卫兵不就被承认了吗?”常砢先是朝宋彬彬要来了她戴的袖章,想闯过去给毛泽东戴,被便衣警卫拦住。他回来,带着宋彬彬和另外一男一女,四个学生又奔了过去。“我们俩男生把便衣抱住,她们俩就过去了。一会儿宋彬彬回来跟我说:戴上了!”
在毛泽东身边,宋彬彬遇上另一道防线——公安部长谢富治。谢富治认识她,问:“干什么?”“给毛主席戴袖章。”
她的运气出奇地好。接下来的半年内,毛泽东又接见了7次红卫兵,总人数达1200万人次。这7次接见已被“正规化”,献袖章这样的自发举动不再被允许。
被戴上袖章的不仅是常砢的父亲和毛泽东。周恩来、林彪……无数中学生在城楼上寻找着国家领导人,给他们戴上字迹、规格、型号各异的袖章。只有刘少奇予以了拒绝。另外一个男生想给毛泽东的右臂戴上“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袖章,也被拒绝。两人采取的方式一模一样,都是一言不发,用手往下撸。
现场,一个女播音员用播音腔复述了毛泽东和宋彬彬在城楼上的即兴对话:“你叫什么名字?”“叫宋彬彬。”“是文质彬彬的彬吗?”“对。”“要武嘛。”
梳着两条小辫,戴一副白色塑料框近视眼镜的宋彬彬双手握住毛泽东的大手,咧着嘴笑,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她没有料到,这几句话改变了她的一生。

2014年1月12日,公开道歉后的宋彬彬(右二)与同学们聊天、合影。北师大实验中学90年校庆时,宋彬彬被评为“知名校友”,她的“八一八”照,也被放大了竖在校园里。这次校庆撕裂了许多东西,宋彬彬所在的1966届高三3班的校友录博客不断被访客攻击,他们聚会时端着红葡萄酒庆祝的照片,被说成“喝着校长的血”。 (韩萌/图)
升起又坠落的政治明星
2014年1月12日上午的那间会议室里,道歉、鞠躬、落泪的还有另外一位老人。
不同的是,她道歉的对象还包括了宋彬彬。
“……对不起我的同班同学宋彬彬,是我让你和我一起贴大字报,‘八一八’是我作为总领队派你带领同学上天安门城楼,而影响了你的人生。”
矮一些但身板壮实的刘进同样头发花白,戴着眼镜。她是这场道歉会的核心组织者。当年,她是学校的头号政治明星。
“我那时候就跟农村来的土丫头似的。对学校的做法很不满意,工农子弟太少,太注重升学率,存在明显的‘骄娇二气’……”刘进也是高干子女,她父亲刘仰峤曾任河南、湖北省委书记,最后调任高等教育部副部长。她跟着转学到北京,马上与环境迎头相撞。女附中不满意她的考试成绩,硬是给她留了一级。
女附中——当年的实验中学,全称是“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只招女生。北京最好的女子中学这一头衔,它当之无愧。1965年高考,清华某专业在北京只给三个女生名额,全部被女附中夺走。毛泽东、林彪、邓小平、刘少奇等一大批最高领导人、大知识分子、社会名流的女儿都从这里毕业。
进入女附中的刘进很快成为学校大力表彰的模范学生,给全校做报告“怎样克服骄娇二气”,第二年就入了党。每天6点多她就到校,带领同学长跑、做60个仰卧起坐、俯卧撑。参加劳动,两个女生抬一筐土,她一个人挑两筐。爱用笛子吹《丰收歌》的宋彬彬很快成了她的跟班。
几十年后,一个同学对她说,刘进,你那时候太左,对我们压力太大。我有一次穿了一条新的浅黄色裤子,你看到了,说:这颜色这么漂亮?结果我再也不敢穿了。
1966年6月2日早上,正在跑步的刘进听到喇叭里广播北京大学聂元梓的大字报,深受启发:原来我们也可以这样!随后她找到宋彬彬:愿不愿意一起写大字报,给学校提意见?宋彬彬同意了。这张大字报,开启了女附中的“文革”历程。
也因为这张大字报,刘进由高三3班的民兵排长,一跃成为统管全校学生的“学生代表会”主席,宋彬彬成为四个副主席之一。
“你当过学生会文体部长,认识的人多,你挑40个人带上去吧。”1966年8月18日当天凌晨,刘进带领全校上千名学生出发赴天安门,参加毛泽东接见。早上,她听到城楼上高音喇叭喊道:北大附中,上来40个;女附中,上来40个……就喊来了宋彬彬。“宋要武”由此诞生。而原先的政治明星刘进,则融入了普罗大众。
两天后的8月20日,《光明日报》刊发署名“宋要武”的文章,《我给毛主席戴上了红袖章》。“……今天,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毛主席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我们起来造反了,我们要武了!”第二天,《人民日报》全文转载。
拿人名开玩笑是毛泽东几十年的习惯,从彭德怀、尼克松,到身边工作人员都被他调侃过。他有时意有所指,有时不过随口一说。宋彬彬至今否认《光明日报》那篇文章出自她手。但名字引发的后果,却是灾难性的。
它给蔓延大江南北的“文革”暴力火上浇油。陈毅之子、当时北京八中的学生领袖陈小鲁感叹地回忆:“这句话真是要命啊……他们认为这是个号召,所以武斗控制不住了。人家说,毛主席都讲了‘要武’嘛!”几天后,八中党支部书记不堪被学生殴打,自杀身亡。在“破四旧”高潮期的1966年8、9两个月,仅北京就有1772人被打死。
而“要武”的直接承担者,当然是宋彬彬本人。在她给毛泽东戴上袖章的13天前——1966年8月5日,女附中的党支部书记、副校长卞仲耘死于该校女生的一次揪斗,成为北京最早殉难的教育工作者之一,年仅五十岁。史称“八五事件”。几十年后,为了辩白自己与“宋要武”、与“八五事件”、与校长之死的关系,晚年的宋彬彬搞到心力交瘁。
1966年下半年,随着“武斗”斗遍全国,“宋要武”的暴力LOGO地位日益凸显。女附中学生叶维丽去南方,发现到处贴着传单:“宋要武”亲手打死了六七个人。关于她参加“杀人竞赛”的种种流言在各地流传。宋彬彬本人到外地串联,在火车上遇见邻座几个人痛斥“宋要武”,生怕被人认出来,赶快把眼镜摘下来,跟着一起骂。
另一个上天安门城楼的女附中学生刘沂伦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年10月,她在学校发现门口的收信箱里有许多写给“宋要武”的信,没人动过,就拆开看。一半是“向宋要武致敬、向宋要武学习”,另一类是请“宋要武”去“支援”他们。
当时,从中央部委到地方省市,都已陷入大乱。全国都有中学、小学改名“要武中学”“要武小学”,各地政治势力纷纷声称,“宋要武”在当地支持他们。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学校,要找“宋要武”。不堪其扰的宋彬彬决定改名。在同学建议下,她改名为“宋岩”。写给“宋要武”的信,她从来没有拆过一封。另外一名女附中学生苑秀琴看见她被一群女生围在当中:“你应该叫宋要武了”。她说:“那不是我的名字。”
而她的父亲——开国上将、东北局第一书记宋任穷,不久也被打倒,成为“东北最大的走资派”。
1969年,被软禁的宋彬彬从东北逃到刘进插队的内蒙古。人还没到,当地人已经听说“宋要武”杀人放火甚至强奸妇女,不敢按普通的插队知青收留她。她得不到口粮,全靠一些北京知青收留才活了下来。
与此相关的是,至今没有任何人能提供出宋彬彬在“文革”中参与打人、抄家的可信证据。
“那是女附中的校耻”
“宋彬彬到底有没有打人?”
第一个在官方层面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中共中央组织部调查组。1980年代,在美国留学的宋彬彬被人告了。
1980年,宋彬彬去了美国,就读于波士顿大学地球化学专业。就在这期间,有中国留学生举报她:“宋要武”怎么来上学了?她是个杀人狂!中国大使馆很紧张,要求中组部调查。
他们得到的回答是:没有看见。
说这句话的人,是时任北师大附属实验中学教导主任的王本中。
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总是给人温文尔雅印象的王本中已74岁。他在这所学校工作了40年,甚至“实验中学”这个名字也是他的创意。当年,他是名年轻的数学教师。“八五”那天,他战栗不已。2014年1月12日的道歉会上,他发言:“那是女附中的校耻。”
有了北师大附属实验中学的证明,宋彬彬才得以完成学业,1989年成为麻省理工学院的第一位来自中国的地球化学女博士。她很感激学校。
她又一个没想到:多年后,“宋要武”与“校长之死”再次进入公众视线,搅动民间尘封的“文革”伤痛,实验中学亦是始作俑者。
卞仲耘之死是实验中学的一个避讳话题。她死后几十年,学校再没人提起卞仲耘这个名字。直到1980年代,才有一名目睹其事的女生写了一篇相关文章,《女性的野蛮》。文中还原了那场揪斗的发起过程:“……一天下午,这一派的一些同学在教室里开会,‘我们要坚持斗争的大方向’,‘走,打黑帮去!’”
文章的作者王友琴,从此也与宋彬彬的名字连在了一起。
时为高一3班学生的王友琴在女附中连跳两级,在班里年纪最小,给人以羞涩、很少说话的印象。1979年,她以全国高考文科状元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后赴美留学,成为芝加哥大学中文教师。几十年间,她回国做了大量有关“文革”受难者的采访工作,成为有影响的海外“文革”研究者,被民间称为“有良知的历史义工”。由于她的文章,“八五”才进入公众视野。
当年目睹校长被自己教出来的女学生殴打、侮辱乃至死亡过程的女生们,也都开始撰写回忆文章。连罗瑞卿的女儿罗点点在其所著的《红色家族档案》中都提及了此事。
影响最大的还是王友琴。除了先前几篇文章外,她记录659名“文革”死难者故事的专著《文革受难者》于2004年出版,对卞仲耘之死的描写有两万余字。
然而,她关于此事的文章,逐渐引来了海内外“文革”研究者越来越大的争议。有人指责她用“蒙太奇”手法歪曲事实。
在多篇文章中,王友琴对宋彬彬使用的称呼是“红卫兵负责人”。实际上,在卞仲耘之死的当天,北师大女附中是否成立了“红卫兵”,都是一个问题。类似的问题还有一连串。
“‘宋要武’害了宋彬彬”
第一个提出这些问题的人,也是当年的女附中学生——在串联中发现“宋要武打死了六七个人”传单的叶维丽。
“文革”后,叶维丽也赴美留学,做到马萨诸塞大学波士顿分校历史系的终身教授。她父母跟卞仲耘是熟人。那段往事随她一起漂洋过海,不时出现在她的噩梦中。
2002年,她回国休假,开始调查“八五”。她先走访了几个同学,又参加了北师大实验中学的85周年校庆。她发现学校做了一份宣传材料,《女附中历史大事记》从1917年到2002年,这份材料有两段空白。
抗战时期是八年空白——实际上那八年,学校在日伪统治下并未停课;“文革”十年也是基本空白,只提到,学校的校名由“附属女子中学”改为“附属实验中学”。
不过,这份材料上印了一批国家领导人的照片。他们的女儿毕业于此。
一双亲切的大眼睛,一头干练的短发自然向后盘起,白净圆润的鹅蛋脸挂着笑容。卞仲耘的容貌还跟叶维丽记忆中一样,永远停留在几十年前。她和历届校长的照片摆在操场上。叶维丽在照片前站了15分钟。没有一个人有兴趣问过,几十年前,这位校长被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打死在校园里。
不久,叶维丽就找到刘进采访。刘进发现,自己对当年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这种刺激让她启动了自己的调查。
对校长之死,刘进也是刻骨铭心。1980年代初清查“三种人”(“文革”中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和打砸抢分子)时,刘进曾被有关部门调查过。她说:校长被打死,我是学生代表会主席,我有责任,要抓我坐牢我就去。
这位当年的政治明星为“理想主义”付出了巨大代价。在内蒙古插队时她直言不讳,就此丧失了像宋彬彬一样上大学的机会;回北京后她曾在中组部工作,当着部长和众人的面大声提意见,把局长急得直冒汗。最后她主动离开,做了一名出版社编辑直到退休。
叶维丽去拜访了卞仲耘丈夫、八十多岁的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退休研究员王晶垚。发现他手中有些手写的“八五”相关材料和法律文书,字迹已经难以辨认。怎样把这批材料抢救出来?她找到另一位女附中毕业生于羚。
“我不能忘,不会忘,我也不敢忘。”于羚这样形容自己记忆中的“八五”。那一天,她亲眼看到了濒临死亡的校长。“我义无反顾。”于是,她每天坐公交车穿越半个北京,去王晶垚家帮忙整理材料。她从头学习电脑打字,整整用了三年时间,终于全部整理完毕。
几年后,叶维丽先后发表数篇关于“八五”的学术论文:《卞仲耘之死》《好故事未必是好历史》,……从细节到结论,她与王友琴的文章都截然不同。
她的核心结论之一是:“宋要武”害了宋彬彬。“八一八”之后,宋彬彬在全国人民心中变成了钦定的“宋要武”。还有什么比“要武”二字更能精炼地概括暴力横行天下的“文革”恐怖?而“宋要武”正好来自刚刚打死了校长的学校。“八一八”就这样改写了“八五”。
海内外的一批“文革”研究者、受害者对这些文章迅速作出反应。叶维丽成了被攻击和斥骂的对象。
宋彬彬于2003年回国定居。她也参加了刘进的调查。理由很简单:说清自己和“八五”校长之死、“宋要武”的关系。
“你哭什么?只要我们没做过亏心事,心里就是平静的……”丈夫靳剑生比她先回国十几年,已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坚决反对她抛头露面。
宋彬彬很听话。多年来,她始终拒绝一切媒体采访,也不理网络上关于“宋要武”的种种传言。直到回国定居的前一年,美国有朋友告诉她:一本在世界知名大学和图书馆里都能找到的严肃书籍《中国女性与中国男性》也提到了“宋要武”,逻辑正是出自王友琴的文章:红卫兵打死了卞仲耘校长,“宋要武”是红卫兵的负责人;她给毛泽东戴了红袖章,她父亲得到了提拔……
她这才发现:舆论的“阵地”,她已经失去得太久了。搜索一下“宋彬彬”三个字,第一个跳出来的自动搜索选项是“宋彬彬杀人照片”。
把鲜花和写着诗的纸放在校长的照片下面
“王先生那时其实并不恨宋彬彬,只是觉得她有部分领导责任。后来……”
于羚已经几年没有见过王晶垚了。有人骂她是“奴才红卫兵”、“宋彬彬团队”派到王家的“卧底”。常年的“委屈”,加重了她的心理负担。
2006年,她和叶维丽陪着刘进,一起去了王晶垚家。宋彬彬没去,她怕自己“宋要武”的身份刺激到当时已经八十几岁高龄的王晶垚。
气氛很和谐,王晶垚非要留几个人吃饭。双方都没有谈卞仲耘之死,宋彬彬应该负什么责任的问题。从王家出来,刘进长出一口气:“总算完成多年的心愿啦。”之后,王晶垚还把他和刘进的合影交给《炎黄春秋》杂志发表。
对宋彬彬来说,这无疑是卸下心灵重担的一个好消息。
不到一年,形势急转直下,还没等到宋彬彬亲自去,她已经成为王晶垚发公开信痛斥的对象。刘进、叶维丽、于羚……全都成了老人口中的“坏人”。
恶化的缘由,是2007年北师大附属实验中学的90周年校庆搞的“知名校友”评选。
实验中学成立了“校庆办”,策划出一个活动:从毕业生中评选90名“知名校友”,后改称为“荣誉校友”。
宋彬彬就这样进入了校方视野。通过刘进,他们联系到她,传达了这样一条信息:“校长认为:在实验中学的历史上,宋彬彬的事情是一件全国人民都知道的事,实验中学不可能不记载。”这次活动非常高调,在人民大会堂举办庆典的消息早早就放了出去。
宋彬彬犹豫起来,听到“知名”二字隐约觉得害怕。她身边亲友迅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你评这个干嘛,安安静静待着得了”;另一派——以她丈夫为代表,则怂恿她参加。“你一直没有说话的机会,可能这辈子也不会有说话的机会了,这次不用你自己说话,只要学校把你评为‘知名校友’,就等于替你澄清了文革初期的历史问题,你何乐而不为?”
后一条意见说服了刘进。她觉得这是个证明的好机会,可以帮自己的好朋友卸下“宋要武”和校长之死这样沉重的心灵负担。
“难道是因为她戴了红袖章吗?”面对同学会上的质疑,刘进硬着回答,“推荐她不是因为‘八一八’,是因为彬彬是麻省理工地球行星科学系的第一位大陆女博士。”数年后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她很后悔。“我有时候干事比较愣,考虑问题可能不全面。”
校长之死并未被彻底遗忘。在实验中学的“校庆90周年志愿者会”上,比宋彬彬低一届的女校友罗治当众发问:“学校确实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在人民大会堂开会,这都很好。但是不能忘掉8月5日那个黑暗的一幕,为什么学生打死老师?这个应该总结。”
会后,一群校友把她围住:罗治,你可真敢说话!她惊愕:都2007年了,为什么不敢说?
罗治专门找了实验中学的时任负责人——五十出头的女校长袁爱俊,向她提出三个要求:不许宋彬彬当“知名校友”;开一个关于卞仲耘校长的追思会;校庆时必须纪念“八五”。
袁爱俊说:卞校长应该纪念。正好海外有两个校友提出,要给卞校长建造一座铜像。你们一起做算了。对其他要求,她未置可否。
随着“知名校友”候选人名单正式公布,社会上质疑声四起。用王本中的话说:“给人的感觉像是评了一些官二代,本身又做了官的。”
这份名单里,有诗人汪国真、主持人陈鲁豫、社会学家李银河。但更显眼的名字是:毛泽东的女儿李敏、儿媳邵华,邓小平的妹妹邓先群、女儿邓楠,陈云的女儿陈伟力、陈伟华,叶剑英的女儿叶向真,周恩来的侄女周秉德,彭德怀的侄女彭钢,聂荣臻的女儿聂力,左权的女儿左太北,陶铸的女儿陶斯亮……另外一个不那么和谐的名字并未进入候选人名单,但呼声很高:王友琴。
对这样的评选结果,校方承受了多大的社会责难,外人无从得知。一位校友打电话给袁爱俊,强烈抗议学校把宋彬彬评为“知名校友”:“等校庆那天,我要去人民大会堂冲你们的主席台!”袁爱俊说:“你们班级我不给票!不让你进!”两人吵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这位专门从美国回来参加活动的校友没有去。
校庆前一周,袁爱俊找了已经退休的王本中,请他去试探一下宋彬彬的意见:现在社会上和校友反对的声音都很强,能不能……退出评选?
这次,宋彬彬却异常坚决。她和丈夫去学校与王本中、袁爱俊面谈,提出一个理由:当初参加评选,就是为证明她没在“文革”中打人、杀人。现在,她已被评为“知名校友”候选人,如果再被拿下,不就正好说明她有问题吗?
这一意见实际上来自一位官至副部级的同班同学。事后有人评价:她身居高位,根本不了解“文革”给社会造成的伤痕有多么深重。
刘进也心虚。她多次向校方提出要求:不许提及宋彬彬的“文革”往事尤其是“八一八”;如果拿掉王友琴,就必须把宋彬彬一起拿下。她没料到,这两条都没有被学校采纳。
2007年9月8日下午两点,实验中学90周年校庆“光荣与梦想”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王本中刚进会堂就看见一人多高的巨型照片:“八一八”,宋彬彬给毛泽东戴上红袖章。“……怎么这么蠢!”一同来参加的刘进、宋彬彬全傻了。
“袁爱俊是个很有社会活动能力的人。她在任期间,学校在新校舍建设等方面进步很大。可是……”数年后,王本中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也认为宋彬彬不适合做这个“知名校友”。
会堂里并没有人骚动和闹事。但后果已无可挽回。
当天夜里,八十几岁的王晶垚一宿没睡。他还有最后一丝期望:学校会不会也捎带纪念一下卞仲耘?
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走不动了,打电话:“你替我去祭奠一下吧。”接下这个任务的,是退休女教师徐小棣,一个受王友琴的文章影响,开始关注“文革”的读者。
她买了一束鲜花,带着王晶垚写的一首纪念卞仲耘的诗,去了实验中学。这一天是“校友返校日”,校园里到处熙熙攘攘欢乐的大合唱,没有人搭理她,卞仲耘的照片也和学校的历届校长排在一起,没有任何纪念的痕迹。宋彬彬的“八一八”那张照片,放大了竖在校园里。
她气哭了。把鲜花和写着诗的纸放在校长的照片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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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5-11-15 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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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记】被符号的宋彬彬是怎样炼成的?

2015-11-15 冯翔 南周知道



在终于有机会和宋彬彬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我问了她。她的记忆力还不错。她承诺接受我们独家专访,我才决心去做这个选题。公开举行道歉会不算什么,道歉的人多了,前有打死人忏悔四十年的王冀豫,后有陈毅元帅的儿子陈小鲁,这些人都比她坦诚。我感兴趣的是她身上的一连串符号。

“知道”(nz_zhidao)告诉你,符号是怎样炼成的?


2014年1月12日,宋彬彬(左)握着当年的政治老师张贵斋的手,说:“终于可以向老师们道歉了。” (韩萌/图)

1992年,著名爵士乐手刘元在崔健的“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感觉——为中国癌症基金会义演”演唱会上吹了一段笛子独奏,技惊四座。

这段充满浓郁中国乡村气息的曲子与摇滚乐的氛围极其不和谐。欢快,单纯,热火朝天,没心没肺,活脱脱一只小麻雀在高高的谷垛间觅食。恍然让人回到“前三十年”。

别有意味的是,它倒是与崔健身上有意无意透着的那股革命情结一脉相承。正如他在自己的演唱会上总要播放一张图片:毛泽东戴着“红卫兵”袖标,在天安门城楼上向人群挥动巨手。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总算知道了这段曲子的名字:《丰收歌》。

告诉我的,是一位属于那段历史的人。她叫宋彬彬。毛泽东胳膊上的那个袖标,正是她亲手戴上的。

价值3000元的革命

宋彬彬这个名字,当今中国大多数六十多岁的人都如雷贯耳。我父母是那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劳动人民,与新中国任何一次政治运动都扯不上关系。但他们甫一听到宋彬彬的名字,立即脱口而出:“就是那个在天安门上给毛主席戴袖标的,‘宋要武’?”

作为一个理论上跑音乐口的记者,我有个习惯:做某个选题时,就去找几首属于那段文化氛围的歌听,去体会当事人受到的环境熏染,彼时或许的精神状态。宋彬彬亦如是。在研究她的两个月时间里,我在MP3里拷的都是“红卫兵,红卫兵,文化大革命当尖兵;紧紧跟着毛主席,风里浪里向前进”一类名作。当然,现在又加上了这首《丰收歌》。

好多人提到年轻时的宋彬彬,都记得她爱吹笛子。那么,她爱吹的是哪一种风格的曲子?我想知道。

在终于有机会和宋彬彬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我问了她。她的记忆力还不错。她承诺接受我们独家专访,我才决心去做这个选题。公开举行道歉会不算什么,道歉的人多了,前有打死人忏悔四十年的王冀豫,后有陈毅元帅的儿子陈小鲁,这些人都比她坦诚。我感兴趣的是她身上的一连串符号:

开国上将宋任穷的女儿,十年“文革”最著名的LOGO性人物,在麻省理工拿到博士学位入了美国籍,晚年又继承亡夫的头衔当了董事长……要搞懂是很费劲的,更要命的是,她基本没有接受过媒体采访。

这个题,最终积攒的采访录音整理文档和各类参考文献在140篇左右,请各类采访对象吃饭饮茶喝咖啡的花费达到3000元。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请客吃饭是革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没有这3000元,我拎不清宋彬彬这些事。

我也是你的困难之一

当我终于有自信跟宋彬彬有许多可以聊的共同话题时,她却忽然变卦了。

据说,是有人跟她打了招呼,让她闭嘴。

我连夜把她参与这件事的知情者——那些已经被我发展成“同盟军”的人发动起来。其中一位中石油作协的副主席,给她写了一封信:“……我们都知道你压力有多大,但话又说回来,你只是一个退休妇女又不拿他们的俸禄,凭什么他们要求你噤声你就得闭嘴?如果是我,我就要问问,为什么要我牺牲一生名誉,永远背黑锅?为了保护谁?为了顾全谁?为什么我不可以说出真相?我道歉干扰谁了?损害谁了?”

这掷地有声的一席开导,再加上另外的一些哀求、保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说服了宋彬彬。她终于在两位同伴——两个老太太的保护下出来了,但说好只谈十五分钟。

结果是,谈了两个半小时。我开着录音笔请她们吃了午饭,在饭桌上又录了一个半小时。

访谈一次基本都是不够的。过了几天,我把补充的三个问题发给宋彬彬,她又变卦了。“很敬佩你对历史的尊重和求实的精神……我不再接受任何形式,笔头或口头的采访,希望你能谅解。”

我被逗笑了。又过几天,我还是收到了她长长的三个问题回复,融到对话稿子里。

稿子见报后,她给我发邮件,很不好意思地道贺:“……我也是你的困难之一,但你都克服了。”

有人告诉我,那些内容,其实她在接到我补充采访邮件的当天就写好了,但几经犹豫。发?不发?发?不发?……

这正是宋彬彬的风格。两个月,我一直在认识和归纳她至今67年的人生。结论是:正如那首《丰收歌》。


1966年8月18日,宋彬彬在公安部长谢富治的允许下,为毛泽东戴上了红袖章。从此“坠入”被符号化的一生。 (CFP/图)

你就应该一辈子做“宋要武”

她一辈子,都是一个拿不定主意的人,一辈子都在寻找一个强有力的依靠者。这不可怕,很多女人都这样。但她偏偏又是个单纯、热忱的人,爱参与那些听起来很正确的事情。而她显赫的出身,又给了她很多机会。

—— 1 9 岁那年, 两个同学来找她给学校贴大字报提意见, 她:“行!”结果,学校的“文革”,就从这张大字报轰轰烈烈地开始,最终导致校长在一次揪斗中被活活打死;她背上了一辈子没有洗清的恶名。尽管她从未动手打过人。

——天安门城楼上,身后一个素昧平生的男生推她:“去给毛主席戴上你的‘红卫兵’袖标,咋样?”她:“好!”于是,她的这次“壮举”和毛泽东送给她的名字“宋要武”,被收入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镜头,以及《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包括我父母在内的几亿人就这样认识了她。

——成名之后,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邀请她:“去武汉支援支援我们,咋样?”别人都没去,就她去了。第二年春天,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痛心疾首地检讨:“我没想到做这些事情,又当了一次保皇派,客观上又挑起了两派的争斗”。

——上世纪八十年代她到美国留学,媒体报道铺天盖地。她丈夫说:不理!2003年她回国定居,又是丈夫说:拒绝一切采访!她都很听话。于是,这十年来,她的“杀人狂”形象,在互联网上不断地流传、繁殖,深入人心。现在你百度一下她的名字,第一个自动搜索选项就是“宋彬彬杀人照片”。而与此同时,她丈夫却极其高调,名利双收,当上了“中国桥牌协会特邀副主席”。

一位知名的文史学者说:她面对媒体太迟了。如果她有陈小鲁的魄力,敞开心扉,有一说一,可能早就摆脱了尴尬。

她是一个完全不具备政治天赋的人。本该老老实实地读个理工科大学,做一名称职的女工程师,度过平凡的一生。但她却偏偏卷入了各种政治风浪。不停地被各种人当成符号为己所用。这就是她作为公众人物的一生,符号的一生。

道歉会后,她遭到左右两派中一部分人的同声斥骂。左派骂她“给毛主席抹黑”——你就应该一辈子做“宋要武”;右派骂她“虚伪”“老红卫兵”“为自己开脱罪责”——你也应该一辈子做“宋要武”!……

找她合影的人很多,合完就发到网上,再附送一张著名的历史照片:当年她在天安门城楼上给毛泽东亲手戴上“红卫兵”袖标的那张。下面用文字注明:这就是宋彬彬,“宋要武”!

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参加很多饭局,都有人强迫跟我照相,我扭过脸都不行,掰过来也得跟你照。我转身走了,他们跟着我走,追到我前边给我照相。我走都走不开。……我已经很谨慎了,虽然我还是缺根弦。”

这些事情,无疑都很有意思。

她又反复了

甚至连接受我的采访,配合我做这组稿子,宋彬彬的命运还是这样。可以说,又被忽悠了一次。

做这稿子的两个月间,我和她身边那些一直保护她、帮助她、推动她走出来的人达成了共识:审稿的职责,他们来负。唯独瞒着她。

这正是因为她太容易反复无常。丈夫已经去世了,她再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这组稿子足有两万字,谁知道哪句话又会刺激到她、让她担心?这么多人都为这件事奔走了好久,包括我的两个月。一旦她不许发稿,大家势必有些尴尬。因为这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稿子见报后,这一切当然不可能瞒得住她。她在给他们写邮件时,顺手也抄送了我一份。“……我真没料到A也会在这个善意隐瞒的队伍之中,不免有些伤心。B完全不必对为了使我接受采访而对我失去耐心而道歉,对此我完全理解,还被你和C感动了。……我一直为你的直爽与正义感动。”在这封信里,她又热烈地表扬了我一顿。

这也是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

之后,我就听说她又“反复”了。她又开始觉得她去世的老公说得对,就是不应该站出来。这下接受了南方周末采访,做了四个版的稿子,影响太大了。是有人夸,但骂她的人还是那么多,等等等等。

在她滔滔不绝的内部声明、责难下,瞒着她审稿的两位老太太向她做了好多遍检讨,其中一位嘴上起了好多大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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