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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囚禁的上帝 ——《新华字典》的宗教问题

被囚禁的上帝 ——《新华字典》的宗教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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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 老愚

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因为神造人，是照自己的形象造的。

——《圣经 创世记》

研究《新华字典》对基督教和天主教的表述，其态度起始便不善，其后几版更是趋于严苛，至1971年的文革版达到严酷的程度。自1979年版起，开始释放一丝善意，或删或改，到2011年的第十一版，总算露出价值中立的迹象，但纵观其对全部词语的释义，依然是真理在握的无神论者的腔调：他们仍然以真理垄断者自居，仍然在用已经被人们唾弃的所谓马克思主义世界观解释一切；他们回避灵魂和精神生活的存在，否定人类信仰的价值，刻意遮蔽相关宗教名物，以之达到矮化宗教信仰的效果。

在中共文化官员叶圣陶主持的初始版本里（1953年版），并无“宗教”一词，对“神”的解释是：“迷信的人称天地万物的创造者”，紧随其后的例举为“无神论、不信鬼神”。

该版设有“耶稣”词头，编者这样介绍道：“犹太人，生于伯利恒。他所创立的宗教盛行于欧洲各国。后世用他出生的那年作为公历的纪元。”另创立“基督教”一词：“宗教名，创于耶稣基督。十一世纪分为罗马教会（天主教）和希腊教会（东正教）两派；十六世纪罗马教会又分新旧两派。现在一般称新派为基督教。”还设有“圣”的字头，何为圣？——“信宗教的尊称他们的教主或和宗教有关的。”并举“圣经”“圣地”二词为例。

在“天”的释义里，例举有“天堂”一词：“宗教家指神佛所住的地方，迷信的人指神或关于神的。”随后设有“天主教”一词：“基督教的旧派，它的最高领导者为罗马教宗（旧称教皇），教宗的办事机关为梵蒂冈教廷。梵蒂冈教廷常和世界上最反动的政治势力结合在一起。”

在“拜”字下有“礼拜”：“祈祷；星期的别称。”

“祷”：“教徒或迷信的人向天、神求助。”

无“上帝”、“圣诞”、“十字架”、“伊甸园”“亚当”“夏娃”“橄榄枝”。

该版本出版的背景是，中共于1949年建政当年，就将梵蒂冈驻华公使黎培理总主教驱逐出境。紧接着，中共通过强力手段，割断了基督教天主教与“美帝国主义”的联系，将中国大陆的基督教和天主教组织，改造为听其指挥的“三自爱国教会”。这些标榜“自立、自养、自传”的“爱国教会组织”接受“国家宗教事务局”管辖。“现代派”教会领袖、“三自教会”倡导者吴耀宗，发表《共产党教育了我》一文，表明追随新政权的殷殷心迹：“在过去三十年中，我的思想经过两次巨大转变，第一次接受基督教——从怀疑宗教到信仰宗教；第二次，接受了反宗教的社会科学理论，把唯物论思想同宗教信仰打成一片”。而在“基要派”教会领袖看来，接受中共的政治领导，完全违背了教会以基督为元首的基本原则。王明道在《顺从人呢？顺从神呢？》一文中说：“第一，我们应当顺服神，第二，我们在不违背神的命令的范围内，也应当顺服人的一切制度和权柄。但如果人的制度和权柄与神的命令相抵触，那样，我们便只有不顺从人，只顺从神了。”由此，中国大陆出现了民间教会与官办教会并存的格局，而后者一直处于被政府监控和取缔的非法地位。

其实自暴力革命魁首列宁始，他们便蔑视宗教，共产主义者对宗教的态度是一以贯之的。列宁称：“任何宗教的观念，任何牵涉到小神祇的观念，即使只是一点点，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据美国作家威尔逊《到芬兰车站》一书披露）毛泽东亦称：“共产党员可以和某些唯心论者甚至宗教徒建立在政治行动上的反帝反封建的统一战线，但是决不能赞同他们的唯心论或宗教教义。”（《新民主主义论》)打破对神的敬畏，自立为天为法。

1957年毛邓发起打击异议的“反右运动”，随之便是举国疯狂的全民“大跃进”运动，在此情势下，各地出现了荒唐的反宗教行为。据《浙江省宗教志》记载：“1958年12月，嘉兴专区开展对基督教、天主教神职人员进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教育。是年，平阳县湖前乡搞了‘三献一退’(献教堂、献圣经、献宗教用品，退出教会)的试点，然后从点到面，波及温州，影响全省。”“信徒们被要求参加各种学习会。在会上，他们的信仰并不遭受直接批评，但却渐渐被对人民、对科学论据、对社会主义建设、而最终则是对党的信仰所取代。”

在文革中，当局不仅提出了“消灭宗教”的口号，还采取极其恐怖的专政手段对付教徒，“他们强行禁止信教群众的正常宗教生活，把宗教界爱国人士以及一般信教群众当做‘专政对象’，在宗教界制造了大量冤假错案。他们还把某些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也视为宗教迷信，强行禁止，个别地方甚至镇压信教群众，破坏民族团结。他们在宗教问题上使用暴力，结果却使宗教活动在秘密和分散的状态下得到某些发展”。这是《关于我国社会主义时期宗教问题的基本观点和基本政策》一文里的句子，被宗教界称为“19号文件”的中共文件尽管承认了残酷迫害教徒的事实，却将罪责推诿给“他们”，“他们”不就是“你们”么？

到了1962年7月的修订重排版里，增设了对“宗教”的解释：“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对上帝、神道、精灵等的信仰。宗教在阶级社会里起削弱阶级斗争的作用。”指明其副作用，治罪之势泄露无遗。

“耶稣”词条消失了，代之以“耶：用于译音，如耶稣，耶路撒冷。”增加了“基督”一词：“基督徒称耶稣，意为‘救世主’。”对“基督教”的解释一仍其旧，只是将“新派”“旧派”改为“新教”“旧教”。取消了“天主教”一词。“梵蒂冈”自此不再出现。“圣”一仍其旧。“礼拜”一词更详实了：“对神敬礼或祷告；周、星期的别称。”

在“橄榄”条下增加了“橄榄枝”的释义：欧美用它的枝叶作为和平的象征。——不讲诺亚方舟及和平鸽的故事，剔除宗教含义，令人不知来历。

到称为文革版的1971年修订重排本，“基督”“基督教”二词未动，在“宗教”一词里增加了铿锵的革命判决：将“是对上帝、神道、精灵等的信仰”，改成“是对所谓上帝、神道、精灵等的迷信”，“信仰”被“迷信”取代。然后是严正审判：“在阶级社会中，剥削阶级利用宗教麻痹人民的斗争意志，以维护他们的反动统治。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

“圣”字的解释也作了根本改动：“对所崇拜的事物的尊称：圣地。”去掉了宗教含义，将其退化为一个世俗之词，并删除了例举的“圣经”一词。

“耶”：“用于译音，如耶路撒冷。”驱除了“耶稣”。

对“礼拜”亦有根本改动：“宗教迷信者对神敬礼或祷告。”将“宗教”与“迷信”并置。

“天堂”亦是如此：“迷信的人指神佛仙人或他们所住的地方。”去除了宗教含义。

到2004年的第十版，对“宗教”一词的定义换了一种貌似温柔的说法：“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对客观世界的虚幻的反映，它提倡对超自然神灵的信仰和崇拜。”虚幻的反映？这就是他们对宗教的理解水准，依然是所谓马克思主义的宗教观。

“圣”：圣经未见恢复，“圣地”升格为“革命圣地”。

“礼拜”有改动：“宗教徒对神敬礼或祷告。”取消了“迷信”，总算价值中立了。

到2011年最新版，索性取消了对“宗教”一词的解释，仅有三个例举：“佛教、道教、教会。”编者为保持客观中立，放弃了释义职责，其例举以含糊的“教会”替代“天主教”，可谓煞费苦心，似乎见出编撰者在官方禁锢与残存良知之间的煎熬。况且，这是一个不完全例举，伊斯兰教到哪儿去了呢？

应该看到，也有明显的“进步”：“圣地”前强加的“革命”二字被剔除了。他们或许明白，血腥残暴的革命作恶处是无法跟教人向善的宗教相提并论的。

没有上帝就没有公义，他们发明了一个别样的“真理”：“客观世界在人的意识里正确反映出来的道理。”——这个1953年出笼的真理，是一个不知所云的玩意儿，“客观世界”竟然成为神一般的主体，他选择能正确反映自己的主体，然后便有所谓的客观真理？什么叫“正确反映”？他们不过藉此垄断真理的解释权罢了。

真理——我们所讲的公义是先天存在的，只有信不信的问题，无须“科学发现”达成之。宣称掌握“宇宙真理”，是对神的僭越。当然，对那些蓄意制造新神的集团而言，他们必须如此行事。他们对“真理”一词的解释亦因时而已：“正确反映客观世界发展规律的思想。在阶级社会里，真理是有阶级性的。”这是文革版的解释，“客观世界”退居宾位，发现者升格为主体，祭出一个黑格尔式的概念“发展规律”，这是自诩圣明的历史终结论者的调调。如果有所谓“发展规律”，人类的存在便是多余的，所有后人的劳作、生存就全然丧失了价值，他们向壁虚构的“客观规律”神，是用来羞辱众人的核武器。“阶级性”又泄露了其蛮横的本质，只有他们发现的是“真”真理，凡不同意他们的皆为“假”真理。他们号称代表天底下最广大的人民利益，发现的自然是超越阶级性的宇宙真理，真理有阶级性局限，唯有自己能超越其局限，此非神焉？自1953年至今，除了悄悄抹掉“真理是有阶级性的”荒谬用语，对“真理”一词的解释未有任何变化。

即使到了2011年的第11版里，亚当、夏娃、创世记、诺亚方舟、禁果、十字架、天使、福音、圣经、圣诞、平安夜等等词语仍不见显身。至于上帝，更不知被囚禁在何处。他们煞费苦心地建立了一个没有信仰的世界，以为不出现这些词，孩子们就不会发现另一个精神世界，不会产生对信仰的渴求，一心沉浸于被当局所灌输的机械世界的映像里，隔绝性灵发育与需求，成为他们所需要的唯党命是从的唯物主义者。

王权天授、治权民授一概被权力党授所代替。党自授自用，政教一体，垄断了所有权力，自身成为权力的授予者和所有者，建立了一个崔文华先生所言的“权力所有制”政体。至高无上的诸神，不得不隶属于枪杆子制定的阶序，他们的使命无非是让信众服从唯一的统治者。

他们建立了一个新的神谱：马克思——真理——共产主义——党。

宗教党化之后的结果是，信徒不信其主。企图用一个实利的虚幻救世主——共产主义，替代真信仰，注定是徒劳的。宗教垄断产生的后果令人痛心：丧失灵性，焦虑不安；人性沦丧；社会奉行丛林法则。

在《新华字典》一干无神论者眼里，天地万物皆为任其驱使之刍狗，他们通过对字义的解释，彻底毁灭了人们对天地万物和生命的敬畏。

【天】：在地面以上的高空。

【地】：土地，地面。

【土】：地面上的沙、泥等混合物。

【水】：一种无色无味的无臭透明的液体，化学成分是HO。

【人】：能创造工具并能使用工具进行劳动的高等动物。

……

在强拆十字架以及对家庭教会的肆意打压里，无知的人们朦朦胧胧一定感知到了什么，那就是信仰的力量。在国家钦定的“爱国宗教”之外，存在一个让无数自觉者愿意受难而维护的世界。《新华字典》屏蔽的只是上帝这个词，但对上帝的信仰一直在那儿，就在那儿。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本文责编 霍默静 [email]mojing.huo@ftchinese.com[/email]）.

忽然想起，我小时候，外公外婆都是说礼拜天，礼拜一，礼拜二，从来不说星期几.